六分钟（一）

那些激烈恨着的人，一定曾深深爱过；那些极力想否定世界的人，一定曾热情拥抱过他们现在焚烧的东西。

——库尔特·图霍夫斯基

1

夜风忽至，绚烂的星空即将被遮挡。乌云涌动的地方，仿佛滚出如墨的黑，很快便吞没了炽亮的星辰……整个世界陷入沉寂。

此时的秦幕，仿佛与这世界相得益彰，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低垂双眼，微皱着眉，凝视着手中的病历，表情沉重，眼神却没有聚焦，似乎早已穿透病历，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帮我把明天的预约都取消了吧。”正在整理材料的我听到秦幕这句话，怔了一下，问道：“抽什么风？明天可是都约满了，出什么事了吗？”

秦幕抬头看了我一眼，冷淡又严肃地说了句：“要命的事。”便转身进了诊疗室。

这个男人身上有种矛盾的气质。不正经起来，浪荡不羁，一身桃花；正经起来，那种理性与严肃又能无缝衔接上，气场逼人。

2

第二天一早，秦幕便拉着我去见了一个人，一个曾经有严重自杀倾向的抑郁症患者。我们用了一年的时间，才让她放弃了自杀的想法，可她紧接着就查出了甲状腺癌晚期。这个世界真是荒诞，它会劝想死的人好好活着，却又把准备活下去的人往死里逼。

她叫楠柯，三十岁，是一名教师，常年吃药让她显得十分憔悴，脸颊也有些浮肿，不过依稀还能看出她从前姣好的面容。

曾经她也是一个幸福的女人，然而，人生变数无常，婚后第三年，她的老公出轨了。

小三来势汹汹，男人摇摆不定，她又不肯放手，每一天她都在煎熬中虚耗。耗着耗着，她就耗出了抑郁症，好不容易症状转轻，又耗出了癌症，跌宕起伏的人生，充满了遗憾与背弃。

我们赶到医院时，她的状态已经很不好了，伴随着仪器刺耳的低鸣与亲友们克制的抽泣声，我想她可能这次真的撑不住了吧。秦幕曾经那么奋力地把她从死神手里拉回来，没想到终点还在起点处，她最后还是被命运死死压制住……我们，都一败涂地。

她年迈的母亲在门口看到我们强打精神赶来，强忍泪水对我们说：“真是麻烦你们了。”望着这位即将失去孩子的老人，我只能简单宽慰几句。

此时的楠柯已虚弱不堪，脸颊深深陷了下去，原本明亮的双眼好像蒙了一层灰，并且显得突兀，嘴唇也裂开了口子。秦幕握住了她的手，她并不看他，我知道她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太好了。

良久，她用空洞的双眼望了望门口，声音嘶哑地说道：“他没来！秦医生，他没来！最后一面他都不肯来……我不甘心啊！”她边说边恸哭起来，情绪越来越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感受到了她铺天盖地的痛苦……窒息感扑面而来，秦幕轻抚着她的肩膀，与她对视着，然后坚定地告诉她：“他没来，不是他不爱，只是他的爱结束了。当然，我更愿意相信他还在路上，你看现在才十点，我们再等等好不好？好不好……”

楠柯的心电图越来越不规律，呼吸也开始艰难起来。秦幕一边让她看着表放松情绪，一边示意我去叫大夫。

医护人员焦急地把仪器往病房里推，抢救措施开始进行。年轻的医生一下一下地为楠柯做心肺复苏，可她的生命依旧在流逝……此时，护士已经做好了电击的准备。十二次电击除颤，从九十伏，一百二十伏，到四百伏，楠柯还是留不住了。

这几年她活得太辛苦了，从肉体到意志，或许这样也好，起码她解脱了。

在抑郁症刚好转的时候，她就开始了抗癌的路程，然后癌症的痛苦又让抑郁症复发……这半年，在辅助她治疗的过程中我得知，她同病房的小姑娘头发掉光了，连眉毛也掉了；她化疗时遇到的男病友忍受不了疼痛，自己拔掉了粗大的针头；新来的老太太舍不得花钱，倔强地怒骂着儿女，执意要出院……还有，她已经有一百零二天没有见到她老公了……这一切都太沉重了，此时终于都结束了。

3

楠柯感觉身体慢慢下沉，灵魂一点点上升，散开的瞳孔看到了无穷无尽的白光，白光散尽，她以第三者视角看到了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自己，看到了哭倒在床头的父母，她不知有多久没仔细看他们了，原来他们的头发都白成这样了啊……看到了抱头痛哭的朋友们，因为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鸡飞狗跳的婚姻上，已经忽略他们好久了……看到那个叫江沚的姑娘红着眼圈跟自己道别……看到悄无声息地擦掉泪水的秦医生，这个将情绪控制到极致的贵公子，原来也会掉眼泪啊……周围哭声一片……

楠柯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人爱着她，可惜，她这一生错过太多了，再也没机会弥补了。可是，真的没机会了吗？

一瞬间，画面扭转，天翻地覆，楠柯经过一阵剧烈的头痛后，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此时正值午后，温柔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她惊恐的脸上，她从入定般的呆滞中跳了起来，冲到床头翻看电子台历，2018年3月22日，这是她婚后的第一年啊，再抬头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唇红齿白，肌肤如雪，乌黑的头发肆意地散落在肩上，这是还没经历病痛折磨的自己。她，真的回来了。

……

这个时间，一切的麻烦还在萌芽中，她还有两年的时间，来得及。

楠柯用很长时间才接受了这个现实，也接受了身边这个男人。他还是从前温柔的样子，尽管眼神中隐约有些许闪躲，可没关系，爱情还在，婚姻还在，一切就都有转机。

楠柯很用心地照顾着家庭，也很用心地享受着生活，或许是之前病得太久了，辜负了太多时光，她不想再虚度了。

现在，她每天都会把家里打理得温馨舒适，在客厅里摆满鲜花，帮男人熨烫贴身的衬衫，热好温度适宜的牛奶，然后优雅地坐在窗边，边吃苹果边看书。苹果青青脆脆，咬一口汁水漫溢，酸甜可口，就像生活的味道。

她觉得家就该是这个样子吧，这一次，她想好好地守住这个家。哪怕他曾经背叛得彻头彻尾、毫无底线，可她还是舍不得。

命运这个东西真是奇怪，你被什么吸引，什么就是你的命，也是你的劫，一切都是注定的。所以，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一天，楠柯坐在沙发上啃着苹果和朋友聊视频，男人请了病假提前下班回来了，说了句头疼，便换了睡衣去床上休息。天太热了，男人似乎有些中暑，楠柯给他拿了凉茶，调低了空调，又捡起地上的衬衫准备去洗，刹那间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挑衅般地刺激了楠柯的嗅觉。楠柯看着电子日历，面无表情地喃喃道：“提前了啊……”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过。

晚上，楠柯做好饭，又热了牛奶，陪男人吃完，便开始收拾皮箱。男人问她：“要出差吗？”楠柯笑了笑，告诉他自己要陪父母去云南旅行，一周后回来。男人体贴地帮她整理皮箱，并嘱咐她要注意安全。

第二天，楠柯在机场轻轻地抱着男人说：“你在家乖乖等我回来啊，不许乱跑，好不好？”男人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好。”

楠柯带父母来到了云南的一座小镇——沙溪。这是一座活着的古镇，这里的人努力地保留着它几百年前的面貌，就像楠柯努力地保留着她的爱情。

宁静的街道，一石一木都有着时间的痕迹，在桥上静听流水悠长，远处似有马帮的阵阵蹄声，每一声都带着故事……楠柯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很大，而自己的悲伤很小，那一刻，她莫名就释怀了。

小镇的市集在朝霞中鸣锣开市，楠柯陪父母从街头逛到了街尾，看到很多复古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城市里见不到的花糕点心也带着香味扑面而来，母亲高兴地一件件询着价，连古板的父亲也好奇又欣喜地和老板攀谈起来了……

午后，楠柯安静地在古戏台前晒着太阳，她人生中这样静谧的时刻并不多见，作为时间的逆行者，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理想生活。等一切结束，她想再回到这里，陪着父母，把亏欠他们的都补回来。

离开的时间到了，楠柯很感激这里给予她的宁静，带着一些执念，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轨迹上。

休完假的楠柯开始忙碌起来，今年学校又给她加了一个班的课时，每天下了班还要留在学校备课。与此同时男人也很忙碌，经常应酬到深夜。

一天，男人疲惫地回到家，正在沙发上专注追剧的楠柯眼睛没有离开电视，只是随意地问道：“饭还没做呢，要先吃个苹果吗？”男人神色凝重地说道：“不用了，我不饿，我们谈谈吧。”楠柯说：“好。”

今年的秋天来得真快，不知不觉间树上的叶子都掉了大半，残存的也已经变黄干枯，风一吹，摇摇曳曳，似乎在勉强维持着枝干的体面。可这种体面，维持得了吗？

男人最终还是提出了离婚，楠柯极力维持的体面终于被戳破了。和上一世一样，男人心虚、低沉、痛苦地一遍遍道歉，不一样的是楠柯，这次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苦苦哀求，没有咒骂厮打。她只是默默地帮男人收拾了皮箱，安静地送男人出了门，然后回到沙发上，继续吃着苹果追着剧，眼泪悄悄地滑进嘴里，酸酸涩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