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1977(一)

书名:心理谜罪本章字数:3009

因为人生太苦啊,不怪命就要怪自己,怪自己心理容易出问题,所以还是怪命。

——长洱《犯罪心理》

1

寒风袭来,早已枯萎的树叶萧萧落下。

一个挺拔清秀的年轻男人在冷风呼啸中奔上街头,穿过人群,走过广场,最后来到一条繁华的商业街上。霓虹闪亮的店面之间,有一家灯光瓷白,毫无装饰,隐约泛着清冷的气息,那是本市收费最高的心理诊所。

男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着黑色毛呢大衣,在牌匾下驻足良久,他心底隐匿的情绪太多了,他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走进去,也不确定这里到底能不能帮到自己……然而,要从深渊中拉扯出一个灵魂,除了那个人,他想不到还有谁有这个能力。

很快,大雪袭来,将天空渲染成一片苍白,像极了有些人无力的人生……

2

一转眼,我在秦幕这儿已经一年了,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虽然偶尔也会困惑,也会纠结,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加深了对这个世界的理解。

很多年以后,秦幕在一次酒后跟我说:“江子,不该让你做我的助理啊,你啊,能守住你的家业,衣食丰足就行了,这人间是个什么玩意儿,你看它做什么?”

我想秦幕是痛苦的吧,他的痛苦源于他是一名优秀的精神科医生,但他的遭遇无法匹配他的优秀,是的,他被灌入了太多阴暗与糜烂,以至于最后无法剥离。我希望他终有一天能等到他的救赎,就像那么多人都能等到他一样。

……

早上九点,诊所迎来了一位患者家属,那是个斯斯文文、颇为帅气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有点儿眼熟。他很客气地说明了来意,因为患者情况特殊,想请医生出诊,我委婉地拒绝了,可他一再坚持,没办法,我只能带他去见秦幕。

男人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大夫,嘴唇微抿,眉头轻皱,更像一种审视……眼神中似有流光划过,心底的夙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打破了一切精心的掩饰。

秦幕此时并不着急,漫不经心地等待男人对自己细致入微的解读,嘴角还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良久,男人终于开了口:“秦大夫,你好。我叫唐孝泽,也是一名大夫,不过我是一名急诊科大夫,实在不擅长洞察人心。所以这次冒昧地想请您去看看我父亲,没办法,老爷子出行实在是不方便。”

秦幕低下头,修长的手指扶了扶金丝边眼镜,再抬起头时脸上尽是为难与抱歉,不过这份抱歉摆出来更像是应景的,丝毫看不出真诚。有时候我觉得秦幕不像一个好人,行为乖张,做事随心所欲,骨子里透着一股子凉薄,可他却分明救赎了那么多人。可见,世间万物不能全凭肉眼去看。

终于,他把表情渲染完了,也给对方留足了台阶,缓缓开了口:“真是不好意思,按理说老人家不方便我确实应该去,但是我给自己立过规矩,就是不出外诊。规矩一旦坏了,我就变成‘行脚医生’了。还有,您预约的时候,我看过资料,老爷子现在各器官都有退化迹象,病得不轻,和我相比,我觉得他更需要您。并且,您确定他真的有心理疾病吗?”

唐孝泽有些窘,但仍不想放弃:“实不相瞒,我父亲并没有心理问题……他时日不多了,可能撑不了几天。他这一辈子太苦了,遗憾了半辈子,我不想让他临走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所以,你……你能不能帮我,让他最后能圆满点儿,哪怕一切只是个梦,我也想让他带着美梦离开……”

秦幕挑了一眼眉,有些严肃地问道:“你说催眠?”

唐孝泽:“对。”

秦幕:“对不起,帮不了你。”

唐孝泽:“为什么?”

秦幕:“对医生来说,有些事能做,有些不能做,你应该明白。”

唐孝泽:“我就是明白,所以我觉得应该去做!”

秦幕缓缓起身,神情冷漠,目光逼人:“你走吧,我不会去的。”

唐孝泽也急切地站了起来:“我是楠柯的主治医生,她临终时也是我主持抢救的!”

我一怔,怪不得觉得他眼熟啊,原来真的见过。

秦幕:“那又怎么样?”

唐孝泽:“那天,我看到你一直守在病床旁,你让她盯着你的手表,在她耳旁低语……然后,她就睡着了,她的眼球转动很快,我知道她在做梦。我虽然不是学心理学的,但我也明白你在给她催眠……她走的时候,嘴角上扬,面目温柔,那是我救治她半年以来,第一次看到她那么平静幸福、了无牵挂。所以,请你也帮帮我。”

秦幕:“你以为我破过例,就无所谓了?就会理所当然地也为你破例?唐先生,谁都有不得已的时候,你这样未免让我太为难了,而且我去了也未必能如你的意。”

“秦医生,你可能不知道……1977年,也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我父亲考上了大学,那年他才二十岁,已经在地里干了四年活儿了……在这四年里,不管多苦多累,他都没放弃过学习,终于让他等到了,可是却因为遭人嫉妒,被诬陷猥亵村里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那个小女孩儿当时吓坏了,记不清罪犯的脸,在几个所谓村干部的引导下,指认了当时在地里扣野鸡的我父亲……七十年代的大学生,多金贵啊,就这样被剥夺了入学资格,关了一年的牛棚,还记入了档案,连未来参加高考的资格都被取消了。后来他试图去找女孩儿的家人讨个说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那家人出事之后就搬走了……他的人生就这样被毁了。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都是郁郁寡欢的,这辈子都没有真正开心过……现在他的日子不多了,我不想让他带着遗憾走。”唐孝泽眉目间写满了悲痛,眼底隐约有泪水波动,满脸怅然若失。

……

秦幕表情有些凝重,眉头的郁结久久没有舒展开。许久,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考虑一下,晚点儿让助理回复你。”

唐孝泽似乎看到了希望,有些哽咽地说了声“谢谢”,便转身离开了。我送他出门时,他的脚步有些踉跄,我想这个心结,不仅困扰了他父亲一辈子,也可能困扰了他自己一辈子。所以,我觉得秦幕这次一定要帮忙。

再次回到诊疗室,我急切地问道:“你准备哪天去?”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了?”

“你不打算去?”

“嗯。”

“你说过要考虑的!”

“我那是打发他走。”

“秦幕,你的心是盲的,眼是瞎的吗?他的父亲一生都被毁了,难道不该帮帮他吗?”

“这么有热情你怎么不自己去?你以为给临终的人做催眠那么容易吗?他们的意识普遍都很涣散,身体机能也在退化,不一定能够配合医生。还有,催眠是治疗心理疾病的,不该用在这种事上,这不符合我的专业精神。你今天怎么这么聒噪,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秦幕,你能不能正经点儿?!这件事情又没有伤害到别人,为什么不能做呢?医生本来就该救人的,救赎也是救啊!”

……

在我的据理力争下,他最终还是同意了。我也清楚他的顾虑,但是我觉得我们总该用自己的萤火之光,尝试着去与日月争辉,尽可能地为这个世界增加一丝温暖和善意。这不是大义,这只是人性。

三天之后,我和秦幕来到了市第一医院重症区,就是送楠柯走的那个地方。想到这里,我心底不免有些感伤,如果真有轮回,她现在已经拥有新生了吧?

苍白的走廊里,是凌乱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谈话声,浓重的消毒水味儿弥漫在本来就窘迫的氛围中,病房里持续地传出仪器的声响,仿佛在给每一位心绪难平的患者进行生命倒计时。穿过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廊,我们跟随唐孝泽来到了他父亲的病房。那是一个环境清幽的单间,窗台上的百合花正在盛放,花香四溢,水蓝色的窗帘在微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床头柜上摆放着几本国学典籍,看得出家人照料得十分精心。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身体消瘦而衰老,眼角微微下垂,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皮肤十分松弛,一脸愁容,其实他也不过六十几岁啊……

老人叫唐鹏,生病已经半年了,以为我们是他儿子的朋友,勉强打起精神和我们说话,慈祥的笑容一点点荡漾开,脸上的纹路也舒展了。他细细说着儿子小时候的趣事,很欣慰儿子能够完成学业,成为一名医生,他觉得这也算是弥补了自己年轻时的遗憾……他慢慢说着,秦幕偶尔会询问几句,后来就是秦幕在说,老人安静地听着,终于,老人缓缓闭上了眼睛……我知道,催眠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