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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将沉醉换悲凉——说晏小山(2)

书名:一场寂寞,半窗残月本章字数:2880

词在诸名胜中,独可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其为人虽纵弛不羁,而不苟求进,尚气磊落,未可贬也。

小山词何以独可追逼《花间》,甚且高处或过之?这是因为,小山是一位有精神洁癖的狷者。他虽不似狂者柳三变一样放荡恣肆,却绝不肯苟且求进,终生捍卫着心灵的自由,故终生全心全意地写词,全心全意地爱,全心全意地恨,全心全意地歌,全心全意地哭,他的人格铸就了他的词格。黄庭坚说小山词“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清壮顿挫本来是诗的风格,以之来形容小山的词,评价已不可谓不高,更何况还能动摇人心?须知动摇人心就是文学的最高境界,也只有其人与其作品合而为一,以生命为词,以情感的纯粹干净动人,这样的词才是值得一遍遍咀嚼的文学精品。

近代词人夏敬观云:

晏氏父子,嗣响南唐二主,才力相敌,盖不特词胜,尤有过人之情。叔原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邱,身亲经历,哀丝豪竹,寓其微痛纤悲,宜其造诣又过于父。山谷谓为“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未足以尽之也。

夏氏结合小山的人生阅历谈他的词,指出小山词是以生命铸就,非常深刻,至于点明小山词有过人之情,更是知味之言。要知道,诗至缘情,无以复加,一位文艺家如果情感特别充沛,他人的文艺技巧再精熟,都没法与之匹敌。这样的文艺作品,只能用“元气淋漓”四字来评论。所以我的观点是,单就词而论,东坡词不仅比不上小山,比起秦观来也颇有不如。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说:“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固已先我得之矣。

现代著名女词人沈祖棻,她的《涉江词》总体艺术成就极高,易安以后,一人而已。她于文学也有独特的赏会,宣称自己情愿给晏叔原做小丫头,对小山的崇爱之情,可见一斑。

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他的父亲晏殊,既是官运亨通的太平宰相,又是一位著名词人。但小山完全没有学得乃父做官的本领,反倒成为当时权贵名流眼中的异类。他的词不同于晏殊的华贵矜持,而是高贵中透出兀傲倔强,宣告着与这个污浊的世界决不妥协的决心。

晏殊,字同叔,谥号元献,抚州临川人,生于宋太宗淳化二年,卒于宋仁宗至和二年。晏殊七岁被乡里视为神童,十四岁以神童之名荐入朝廷,宋真宗亲自面试,赐同进士出身。三十岁就出任翰林学士。到了宋仁宗朝,做到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晏殊的气质很特异,被认为是“天生富贵”。据吴处厚《青箱杂记》记载,晏殊虽出身普通农家,但他的文章诗词,有天然富贵之气。有一次,看到一个叫李庆孙的人写的《富贵曲》中有“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两句,晏殊就嘲笑道:“这是乞丐相,根本没见过真正的富贵。我要是写诗咏到富贵,我不去讲金玉锦绣,我只讲气象。比如说‘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这样的句子才是真的富贵,那些穷人家有这样的景致吗?”

这种天生富贵的气象,实际上反映的是晏殊天生适合做官的性情。正因为晏殊的性情是恬淡的而不是深挚的,是冷淡的而不是激烈的,所以他才能做那么大的官,而且一生太平无事。在他身后,学生欧阳修为他制挽词三首,其中第三首开头就说:“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性格决定命运,能明哲保身,更多的是因为性情,而不是因为他正巧碰上好时代。三首挽词中第一首是五律,谈到晏殊的性格是“接物襟怀旷”,一个“旷”字,便是晏殊的性格密码,有这样性格的人,一生不会有过人的快乐,也不会有过人的痛苦。唯拥有这种性情的人,才可以做一个成功的官僚,但拥有这种性情的人,却决计做不了第一流的文学家。

现代著名学者顾随先生说,中国诗词最动人之处,便在于“无可奈何”四字。晏殊的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写无可奈何之情,本来最易动人,但由他写来,却丝毫不能给人以哀婉深挚的感觉。至于下面这首《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完全没有了《花间集》里对爱情的天真决绝,“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的至情至性,到了晏殊这儿,竟然成了“不如怜取眼前人”的世故成熟,这正是晏殊作为官僚成功的地方,也正是他作为词人失败的地方。王国维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晏殊便是太早熟、太不天真、太不像孩子,所以我们读出的是那个淡而寡味的富贵中人,而不是让千秋儿女洒泪西风的词人。

小山与他的父亲完全是两类人。

小山生于宋仁宗宝元元年,活了七十三岁,历经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晏殊过世时,小山才十八岁,他的内心太过兀傲不群,是以很快家道中落,一生仕途偃蹇,只做过推官、镇监一类的小官,完全没有他父亲阅历名场的一套本事。在他沉沦下僚的生涯里,还曾因为友人郑侠之事牵累,险遭大难。

宋神宗当政后,任用王安石为相,推行新法。所谓新法,本质是国进民退,把所有资源都垄断到政府,民间资本遭到扼杀,而且权力越集中,国家财政收入越多,百姓就越贫困,官员腐败也就越厉害。新法行而天下民困,但王安石性情固僻,听不进不同意见,他的身边更聚集了一大批逢迎拍马、借新法发财的小人。熙宁年间,新法之弊愈深,有小吏郑侠把百姓苦况绘成了图,呈交神宗,神宗看了以后大受感动,下诏废新法,结果吕惠卿、邓绾一班从新法中大捞好处的小人,跟神宗说:我们好不容易推行了新法,眼看国家要强大了,现在又要贸然取消,这哪行啊!于是神宗又改主意复行新法,并把郑侠下狱治罪,与郑侠交好的人都受到牵连。小山是郑侠的老友,当然也被抓了起来。他能安然出狱,是因抄郑侠家时发现小山所赠诗:“小白长红又满枝。筑毬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张主繁华得几时。”神宗读此诗大为称赏,特诏释放。

郑侠曾受王安石赏识,但因不赞成新法,未获擢用。他以监门之小吏,绘图记新法祸民之状,上书神宗,被冠以反对新法的罪名入狱。小山的诗,如果深文罗织,可以说成是“恶毒攻击新法”——“小白长红又满枝”,指新法小人在朝廷得势,“筑毬场外独支颐”,指反对新法的君子投闲置散,“春风自是人间客,张主繁华得几时”,谓王安石的势位也不得长久,又能维持新法多久呢?幸好神宗没有做这样的“文本阐释”,若是遇到最擅长兴文字狱的明太祖、清世宗,小山不但不能出狱,一定还会被满门抄斩。

小山的朋友,除了郑侠这样的骨鲠之士,还有同样反对新法、列名苏门四学士的黄庭坚。从一个人的交游最能看出这个人的本质,小山平素所善,都是风骨嶙峋的君子,则其品格为何如,自可想见。

小山致仕后,住到当年皇帝赐给他父亲的宅第中去,闭门谢客,不与权贵交往。当时权倾朝野、气焰不可一世的奸相蔡京,想要借重小山的声名,重阳、冬至二节,都派人造访,请小山填词,小山挥手而就《鹧鸪天》二首:

九日悲秋不到心。凤城歌管有新音。风凋碧柳愁眉淡,露染黄花笑靥深。 初过雁,已闻砧。绮罗丛里胜登临。须教月户纤纤玉,细捧霞觞滟滟金。

晓日迎长岁岁同。太平箫鼓间歌钟。云高未有前村雪,梅小初开昨夜风。 罗幕翠,锦筵红。钗头罗胜写宜冬。从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尊对月空。

二词应景应节,雅淡天然,却无一语颂扬蔡京,这是何等伟岸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