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怀抱百忧中——说秦少游(3)
这是一首写别意的词。开头“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三句,堪称神来之笔。斜阳、芳草、长亭、王孙,这些本来都是与别意相关的文化意象,词人却寻找到芳草与别恨之间幽微隐约的特殊联系——别恨就像是萋萋芳草,铲尽了,还会再生长出来。堪称人人心中所有,而人人口中所无。下片“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是千古名句,化用了唐代诗人杜牧的诗意“春风十里扬州路”,深情眷眷,婉丽中含着幽峭。一结“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学的是杜牧《八六子》结句“正消魂。梧桐又移翠阴”,而更具轻灵飞动之美,也暗用了唐诗人戎昱之典:
韩晋公镇浙西,戎昱为部内刺史。郡有酒妓,善歌,色亦闲妙。昱情属甚厚。浙西乐将闻其能,白滉,召置籍中。昱不敢留,饯于湖上为歌词“好是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以赠之,且曰:“至彼令歌,必首唱是词。”既至,韩为开筵,自持杯,令歌送之,遂唱戎词。曲既终,韩问曰:“戎使君于汝寄情耶?”妓悚然起立曰:“然。”泪下随言。韩令更衣待命,席上为之忧危。韩召乐将责曰:“戎使君名士,留情郡妓,何故不知而召置之,成余之过!”乃十笞之。命妓与百缣,即时归之。
用戎昱的故事,是说与女主人公分袂,情痛犹如戎昱尔。“销凝”是宋词常用语,意谓“销魂、凝望”。词中有柳下辞别、水边分袂的脉脉情愫,有飞花弄晚、残雨笼晴的无奈怅惋,有对一帘幽梦、十里柔情的销魂忆念,情景交炼,意在言外。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首词是少游的名作。他因此词被称作“山抹微云秦学士”,与“晓风残月柳屯田”齐名。但这首词其实是一首写众人之情的乐府,却不是真正意义的文学。不过,少游天生浓挚得化不开的情感,投射到词中,品格自高,与周邦彦那种寡淡乏情的咏众情之作是很有区别的。
词的开篇,向我们展示了一幅秋日黄昏凄清冷落的画卷,用以映衬别情之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一句,“聊”字特妙,意谓本没有心意,姑且还是安排离筵,饮酒分别吧。“多少蓬莱旧事”用的是《神仙传》中的典故。仙女麻姑说:“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者会时略半也。”用这个典故,是喻指相聚日少,欢会易散,至今思之,恍如沧桑巨变。“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从隋炀帝诗“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化出,但少游的改作显然更胜原作,他把原诗静态的图像变成了一种动态的画面,所以尤其感人。
过片以一短韵“销魂”转接。“销魂”用的是江淹《别赋》中的名句:“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古人分别时,有脱下贴身衣物,解下身上饰物互赠的习俗,这三句写的是分别时脉脉含情的感觉。“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化自杜牧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谩”是空自、徒然的意思,意谓本无心离别,而不得不行,徒然在青楼姊妹中留下薄幸的坏名声。“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只问不答,备见高明。一结以景语代情语,余味不尽。这首词的每一句,都十分浅,十分淡,但在浅淡中又有哀婉的情致,故而为难。
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是一首咏七夕节令的名作。七夕是女儿节、乞巧节,传说是日女子备瓜果拜双星,可得手巧,“纤云弄巧”即寓此意。词人借每年七夕,喜鹊填河,牛郎、织女短暂相聚的民间故事,写出他对于爱情深刻的见解。这首词相对于少游的一般之作,多了一层理性的思索,因而词境也就更深婉。词人把牛郎、织女的情感抽绎为人世间所有痴心情侣所共有的情感,“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是对真爱挚情的崇高礼赞,更是对人间负心薄幸之辈的有力鞭挞。“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情至极致之语,也是彻悟爱情之语。这首词,少游不是用来礼赞牛郎、织女的爱情,而是用来礼赞爱情本身。
钟情之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情商低的人。少游的情绪易受外物影响而波动,前人笔记已有记载。《王直方诗话》云:
秦少游始作蔡州教授,意谓朝夕便当入馆,步青云之上,故作《东风解冻诗》云:“更无舟楫碍,从此百川通。”已而久不召用,作《送张和叔》云:“大梁豪英海,故人满青云。为谢黄叔度,鬓毛今白纷。”谓山谷也。说者以为意气之盛衰一何容易。
说他“意气之盛衰一何容易”,其实就是批评他情商低下,情绪特别容易受影响,不能自控。
宋代曾敏行《独醒杂志》记载,少游被谪广西藤州,心情怏怏不乐。一次赴衡阳探望他的友人衡阳太守孔毅甫。毅甫款待至诚,但少游还是开心不起来。有一天在太守的公寓饮酒,少游忽动词兴,为毅甫填了一阙《千秋岁》,中有“镜里朱颜改”之语。毅甫以为不祥,忙道:“少游你方当盛年,怎么写出这么悲怆的话来?”遂依原韵和了一首《千秋岁》,词中温意款款,劝解少游。少游留数日别去,孔毅甫把他直送到郊外,又叮咛终日,而少游忧意终不少减。毅甫回到衡阳郡中,与身边人说,少游气貌与平时大大不同,我估计他将不久于人世了,果然,没过多久,少游就在光华亭身化了。
这首《千秋岁》,全词如下: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词的上片,借叙写眼前景物,引逗出离别之情。“碧云暮合空相对”,化用南朝诗人江淹的名句:“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意思是想象与孔毅甫分手后,彼此眺望天际,相思无极。过片“西池”指京师名胜金碧池,由贬谪身世,追想当日京洛缁尘,在都中度过的快乐时光。这两句也是对曹植《公宴诗》“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的化用。“携手处,今谁在”六字非常有力,是对被斥的蜀党友人的深切思念。“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对仗极工,“日边”,指皇帝身边。蜀党诸人,一心为民请命,为君分忧,却遭到重新执政的新党的无情打击,而词人也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走下坡路了。一结“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天生名隽,情至浓,意至深,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同其沆瀣。
以今天科学观点解释,少游自贬谪后,已经得了非常严重的抑郁症。抑郁症是世间最可怕的一种病,得了这种病的人,了无生趣,很难走得出来。他大概也早预料到了自己的生命濒近凋零,曾自作挽诗一首:
婴衅徙穷荒,茹哀与世辞。官来录我橐,吏来验我尸。藤束木皮棺,藁葬路傍陂。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昔忝柱下史,通籍黄金闺。奇祸一朝作,飘零至于斯。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时。修途缭山海,岂免从闍维。荼毒复荼毒,彼苍那得知。岁晚瘴江急,鸟兽鸣声悲。空蒙寒雨零,惨淡阴风吹。殡宫生苍藓,纸钱挂空枝。无人设薄奠,谁与饭黄缁。亦无挽歌者,空有挽歌辞。
凄厉哀断,不忍卒读。这是抑郁症患者的无奈绝望的最后呼喊,而他一生最钦敬其风义的师友东坡,却并不能理解这一点。东坡以为这是少游“齐生死,了物我,戏出此语”,显然对少游内心的恐惧、绝望、黑暗,缺乏同情之了解。这也难怪,东坡的心灵太健康,理解不了抑郁症患者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