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海平生豪气——说张于湖(1)
2018年的秋天,我在天津侍王蛰堪词丈席,饭后出门,先生忽唤住我,伸直手臂,指画着对面灯火通明的现代建筑群,说:“晋如,从这边到那边,包括咱们现在站着的地儿,就是当年的水西庄!”我不由得“啊”了一声,霎时间地转天旋,仿佛身处在三百年前风帆云树、丘壑宜人的古水村中。
水西庄是清代诗人查为仁营别业、藏图书之地,南北名士如朱彝尊、杭世骏、袁枚、商盘、陈元龙等,多曾盘桓于斯,或得莲坡厚馈。乾隆十三年戊辰,浙江词人厉鹗赴京候选县令,道经天津,与莲坡觞咏累月。其时二人各自为南宋遗民词人周密所编的《绝妙好词》作了笺释,樊榭属稿未定,见莲坡已有成稿,遂将己稿和盘托出,供莲坡删复补漏,且不欲自居其名,光风霁月,令人心折。书既成,樊榭竟不入京就选,径直南返,寓扬州终隐。
樊榭以康熙五十九年乡试中举,主考官李绂得樊榭卷,阅其谢表,断言道:“此必诗人也!”遂取中。这一年他二十九岁。樊榭有着诗人特有的耿介,次年他赴京应试,未能考取进士,吏部侍郎汤右曾读到他的诗,大为叹赏,想延他为馆塾之师,即欲收其为门生之意。樊榭却带好了行李,潜行离京。翌日,侍郎到其舍迎迓,则已鸿飞冥冥矣。
归途泊舟琉璃河,有诗云:“一昔都亭路,归装只似初。耻为主父谒,休上退之书。柳拂差池燕,河惊拨剌鱼。不须悲楚玉,息影忆吾庐。”“一昔”就是一夜,樊榭说自己入都应试,如一场春梦。他耻于学汉代的主父偃,上书阙下,以获得“谒者”的官位;更不要像唐代的韩愈那样,三次给宰相写信求仕,“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把自己写得可怜兮兮,那不是性情高峻的诗人樊榭能做的事。燕穿柳幕,鱼跃清波,江湖的景致远胜庙堂,我又何必如楚国的卞和,因玉工不识玉璞而悲泣?虽在行程中,已忍不住想念息影故庐的自在了。
他是这样地向往着自由,不愿受官场的拘束,这也就难怪他会在乾隆元年被巡抚举荐,入京试博学鸿词时,竟能犯下应试者谁也不会犯的格式错误,把《论》置在《诗》之前,“光荣”落榜。乾隆十三年樊榭已五十七岁,忽动念入京候选,友人都劝他:你根本就不是做官的料,干吗要孟浪求仕呢?樊榭回应说是想谋得一份薄䘵,以奉养老母。然而,津沽之行让他彻底认识了自己,明白功名富贵不过如草头之露,唯有独立自由的精神,才是天地间最值得追求的物事。
樊榭和莲坡共同笺释的《绝妙好词》,是宋人选宋词的总集中最有名、质量也最高的一部。是书始于张孝祥,终于仇远,共选词人一百三十二家,南宋雅词之精华,大半萃于斯编。樊榭以为,明代三百年乐府家未曾见《绝妙好词》只字,只知宗奉宋代书商编的《草堂诗余》为金科玉律,无怪乎明人的词鄙俗少雅意。樊榭是清代“浙西词派”的代表,甚至可以说是词派中坚人物。一般以为,浙西词派宗奉南宋姜夔、张炎,“舂容大雅”,樊榭词则如清代词论家陈廷焯所云,“幽香冷艳,如万花谷中,杂以芳兰,在国朝词人中,可谓超然独绝者矣”。我读樊榭的第一首词,是龙榆生先生选入《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中的《百字令》:
月夜过七里滩,光景奇绝,歌此调几令众山皆响。
秋光今夜,向桐江、为写当年高躅。风露皆非人世有,自坐船头吹竹。万籁生山,一星在水,鹤梦疑重续。音遥去,西岩渔父初宿。 心忆汐社沉埋,清狂不见,使我形容独。寂寂冷萤三四点,穿过前湾茅屋。林净藏烟,峰危限月,帆影摇空绿。随风飘荡,白云还卧深谷。
《百字令》即《念奴娇》,因此词牌正好一百字,故名。自东坡赤壁怀古词以后,代不乏名作。
七里滩在浙江富春江上,又名七里泷,与严陵滩相接。东汉初,高士严子陵不受往日同窗光武帝之召,脱轩冕而泛江湖,垂钓于富春江上,至今江畔有台孤悬千尺,即所谓严陵钓台了。宋代遗民谢翱,曾倾家资助文天祥抗元,宋亡后寄寓金华浦江县,与同志组汐社,不时聚集吟咏,缅怀故国。尝冬日与社友泛七里滩,天凉风急,携酒登台,设文天祥牌位,跪地再拜,号啕恸哭,又取竹如意击石,作楚歌以招天祥魂,歌终,竹石俱碎。傍晚时大雪起,谢翱对友人吴思齐感慨道:“阮步兵死,空山无哭声且千年矣!”至情至性,正堪与经常率意独驾,车行至无路可行之处才恸哭而返的魏晋名士阮籍并美。
樊榭生于康熙中,已不可能如明遗民那样,抱有深重的故国之怀,但这并不妨碍他能感受到严子陵、谢翱身上高贵清狂的精神气质,因为他本也是同一类人。
清末词论家谭献敏感地发现这首词与《绝妙好词》之间不断的精神血脉,他说这首词“与于湖洞庭词,壮浪幽奇,各极其胜”。于湖就是张孝祥,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廷试第一。《绝妙好词》选其词四阕,四首中的第一首,也是全书的第一首,就是《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鬓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叩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此词常为人传颂,故版本也多异文,但以《绝妙好词》的版本最为圆融。谭献称此词“壮浪”,而樊榭词则是“幽奇”,以为“各极其胜”,说的是二词在艺术造诣上难分轩轾,而若深究一层,问于湖与樊榭词何以能各擅壮浪、幽奇之妙,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因为二位词人都有着不染尘俗的超然之心。世人多为利所羁,为名所绊,词人之神独能不受其累,逍遥自适,才有了这样仙骨珊珊的词作。
于湖的这首《念奴娇》,作于宋孝宗乾道二年八月中秋,此前一月,他因言官参劾,被罢去知静江府、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的官职,在任仅一年。静江府治在今广西桂林,故词中有“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之语。宛敏灏先生以为于湖对被劾罢官一事“似犹未能释然”,又谓前人评论此词,多称其旷达,实未必尽然。他引用于湖稍前数日所作的另一首《念奴娇》中的词句“一叶扁舟谁念我,今日天涯飘泊。平楚南来,大江东去,处处风波恶”,认为于湖对失官事未能真正放下。宛先生亦是词坛作手,但或许未能理解于湖豪宕疏阔的性情。此词是于湖离长沙、入洞庭途中所作,主旨是怀念长沙所识的一位友人,而细推词意,这位友人当是青楼歌伎:
星沙初下,望重湖远水,长云漠漠。一叶扁舟谁念我,今日天涯飘泊。平楚南来,大江东去,处处风波恶。吴山何地,满怀俱是离索。 常记送我行时,绿波亭上,泣透青罗薄。樯燕低飞人去后,依旧湘城帘幕。不尽山川,无穷烟浪,辜负秦楼约。渔歌声断,为君双泪倾落。
“星沙”就是长沙,因天上的轸宿有长沙星,其分野就是长沙,故名星沙。“重湖”即洞庭湖与青草湖。“一叶扁舟谁念我,今日天涯飘泊”,并无自伤自怜之意,实不过是表达对这位女子的眷眷之情。“平楚南来,大江东去,处处风波恶”固然是写宦途艰险,然而全词仅此三句一笔带过,我们看不出于湖有多么深重的怨望,联系后文“吴山何地,满怀俱是离索”,词意便豁然开朗。于湖的意思是,回望自岭南北归的大片平原,俯瞰放舸而东下的大江,一路坎坷波折,念兹在兹的故乡芜湖,远眺终不可见,只有长沙之遇,让我伤离怨别,情难自禁。过片撷取送行时女子缱绻的情态,叙写生动,隐含的意思是卿既眷我如此,我又何忍与卿重别?杜甫诗“樯燕语留人”,我离卿已远,而心实念念在湘城帘幕中也。“不尽山川,无穷烟浪,辜负秦楼约”则谓前方漫漫长路,身不由己,空负与卿之约。在渔歌声歇,夜色初降之时,忍不住两行珠泪,为卿洒落。
再回头看于湖的洞庭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