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流年,忧愁风雨——说辛稼轩(1)
宋钦宗靖康二年四月,北方女真族政权金国攻破宋都汴梁,掳劫徽、钦二帝北上,同时被掳的还有皇族后宫、大臣名公、乐工巧匠、平民百姓不下十万人,太平百年宋都所积累的财富,也被金人洗掠一空。宋徽宗于被掳路上,作有一阕《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词中感慨:“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发语凄断,令人肠断气结。金人剥夺了他的一切,甚至包括最后的尊严,亡国之君,欲求一死而不可得,使人思之恻然。
金人掳走徽、钦二帝后,立太宰张邦昌为帝,成立伪政权,国号大楚。张邦昌只做了三十二天伪皇帝,即拥戴康王赵构在应天府登极,年号建炎。康王曾在金国为人质,对金人惧若豺虎,遂决意南逃建康,主战的李纲、宗泽均被他削权投闲。他先以扬州为行在,又一路南逃,升杭州为临安府,意为临时安顿,其实是想长安于此。金人一路追击,康王直逃到海上,漂泊三十余日,始得脱险。战争延至宋高宗绍兴十一年,宋金双方签订和议:宋向金称臣,由金国册封赵构为皇帝,大散关至淮水以北,土地人民不再为宋所有,宋国每年向金国进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从此开启了一百余年偏安苟且的南宋。
在连年的战争中,无论士大夫还是普通老百姓,莫不颠沛流离,受尽苦楚。这是一段血泪交迸的历史,而在这期间涌现出的不少词作,都表现出强烈的民族意识、爱国情怀,感激时事、慷慨悲歌之作,成为时代的最强音。其中健者,则有朱敦儒、陈与义、叶梦得、张元干、向子諲诸人。
如朱敦儒《水龙吟》词感慨“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惋惜自己“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只得“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他眼中的这段历史,“个是一场春梦,长江不住东流”,他向苍天发问“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最终却是“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归于一场恸哭。叶梦得不忿于“边马怨胡笳”,胡人侵占中原,祈盼有一位像谢安一样的英明统帅,“谈笑净胡沙”。张元干赠胡邦衡、李纲的二首《贺新郎》,更是激越苍凉,气冲牛斗。
然而,这一类被文学史家称为“豪放词”的作品,情感过于直露,词中的意象,都是为了烘托情感而生生拉扯过来的“造境”,令人一览无余,没有可供细品的余味,称不上第一流的词品。更重要的是,这类作品产生于战乱连绵、国破家亡的时代,时代裹挟了每一个人,于是便出现了这些没有个性、只有共性的词作。在乾坤板荡的时局下,个人的自由心灵变得不再重要,词人的哀怨愤激,都不得不附丽于时代,难以产生超越时代的艺术价值。而我们知道,真正伟大的作品,一定是超越时代的。
南宋词坛,至张于湖而有全新的面目,自辛稼轩横空出世,遂能压倒古人,于唐宋诸大家外别树一帜。
辛稼轩,名弃疾,字幼安,出生于山东历城。他出生时,北方已沦陷于异族十三年了。稼轩的祖父辛赞,虽然在金人的统治下做着小官,却心怀大宋,“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稼轩从他的祖父那里接受了儒家正统思想,他不仅以士大夫名节自勖,更以恢复中原、致君尧舜作为其毕生信仰。稼轩不仅有英雄情怀,更有英雄手段,他的词是英雄之词,与一般文人的词作殊观。
历来说词者多把苏辛并举,谓为“豪放派”的代表人物,且每以为辛词学自苏词;只有清代周济《宋四家词选》,以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为“领袖一代”之大家,反以苏词附于辛词之下,崇辛抑苏,堪称独具只眼。周济又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比较苏辛,曰:“稼轩不平之鸣,随处辄发,有英雄语,无学问语,故往往锋颖太露。然其才情富艳,思力果锐,南北两朝,实无其匹,无怪流传之广且久也。世以苏辛并称,苏之自在处,辛偶能到之;辛之当行处,苏必不能到。二公之词,不可同日语也。”拈出“才情富艳,思力果锐”八字,的是知音,又说“稼轩固是才人,然情至处,后人万不能及”,更是深有味于斯道的卓见。唯稼轩之高卓,不仅在于其沉郁悲凉、耐于寻绎的词味,更在于他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具有古希腊悲剧英雄气质的词人,他的词中,跳跃着的是与古希腊悲剧一样的崇高精神。
悲剧一词,起源于古希腊,本意是“山羊之歌”。古希腊人祭祀酒神狄俄尼索斯,以歌队侑神,所有歌队中人都穿着山羊皮,戴着羊角,装扮成酒神侍从萨提尔的样子,歌颂酒神,后来慢慢发展为代言体的戏剧形式。古希腊悲剧多演神的故事,所谓的悲,不是悲伤之悲,而是悲愤激越之悲,悲剧中激荡着的是强大的生命意志。
悲剧的美学旨趣是崇高。一切悲剧,最终都要带给人以崇高感。大家可能最熟悉的是鲁迅对于悲剧的定义。他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是将那些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鲁迅的这种看法,其实也不是他的发明。西哲亚里士多德就认为,悲剧要描写比我们高尚、比我们要好的人,而喜剧则要描写比我们卑贱、比我们要差的那些人。这一说法,并没有把握住悲剧的本质。
我个人最欣赏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对悲剧的定义。黑格尔说:“在悲剧里,个人通过自己的真诚愿望和性格的片面性来毁灭自己。”悲剧主人公性格的片面性与他的真诚愿望产生冲突之时,他没有选择放弃、逃避、妥协,而是选择了猛锐抗争,殒身不恤,最终,主人公毁灭了自己,却张扬了他的生命意志,在毁灭之火中放出绚烂的光芒。
西方传统上把悲剧区划为命运悲剧与性格悲剧,如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是命运悲剧,而莎士比亚的名剧《奥赛罗》则是典型的性格悲剧。但天命之谓性,天之所赋,不可改,不可易,性格也是一种命运。面对天命,人不再只是顺从,而是以其强有力的生命意志,勇于抗拒天命,不畏牺牲,展露出人性的高贵庄严,这正是悲剧精神的价值所在。稼轩正是这样一位悲剧英雄。
古希腊悲剧主人公起先都是神,后来也开始表现有神的血统的英雄人物,通常他们都是勇武过人、才智出众之士。稼轩武艺超群,胆略过人,一生力图恢复中原故地,却不能一骋其志,反而累遭投闲置散。他的人生荒废了将近二十年,原因在于,当时南宋的基本国策是向金国屈膝求容,而非扫平胡氛。“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稼轩不幸未生在需要开疆拓土的时代,风云才略,无可措用,终其一生,都在与无奈的命运抗争,他的词作,就是他不屈抗争的心灵写照,也因此呈现出他人无法效仿的崇高之美。
当然,稼轩与西方悲剧主人公不一样的是,他没有像西方悲剧主人公那样,最终走向毁灭。但实际上,他通过燃烧自己的生命,让生命的余烬化成传之不朽的词作,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毁灭。也正因此,他的词作才尤其动人。
我们对比苏词与辛词,会对稼轩词中的悲剧意识有更深切的感受。他们之间的分别,不是前人所谓的苏才高而辛力大,实以苏之生命精神偏于冲淡,不若辛之生命,如大火烈焰,有悲剧感,有崇高感而已。譬如同是读老、庄,苏、辛二家,亦绝不雷同。东坡是儒释道三教俱完足于心,读庄子,尤深洽于心;稼轩却一生恪守儒学,对道禅虽未明斥,内心终是格格不入。而儒学本就是偏于悲剧情怀的一门学说,孔子被石门晨门称作“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曾子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曰舍生取义,都是伟大的悲剧精神。历代儒生,每多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士,他们能在乾坤板荡之际做出猛锐的选择,其实都是从孔子那里继承了悲剧的性格基因。
感皇恩·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