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载取白云归去——说张玉田(3)

书名:一场寂寞,半窗残月本章字数:2969

宋恭宗德祐二年正月,蒙元兵逼临安城下,摄政的太皇太后谢道清携着年仅五岁的小皇帝向元人投降。元军统帅伯颜掳宋恭宗、恭宗生母全太后以及宫中妃嫔、朝臣等北上大都,谢太后因患病在床,暂时留在了临安,直到当年八月,才以臣虏之身押赴大都。玉田的这首词,就是对谢太后未行之时的追述。他以孤雁喻指谢太后,以“伴侣”比喻宋恭宗等人。过片“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数句,是说谁会惦念谢太后凄苦漫长的旅途呢?任凭乐师在凄凉的夜晚、凄冷的故宫,弹奏锦筝,寄托哀怨。“长门夜悄”是从唐代诗人杜牧的《早雁》诗“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化出,“锦筝弹怨”也暗扣“雁”字,因为筝上有斜柱,形如雁行,谓之为“雁柱”。“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是说谢太后在宋亡后,还抱有万一的希望,希望宋恭宗等人在入大都朝觐完元世祖后,能被元朝放还。人生最大的痛苦,并不在于绝望,而在于明知绝望却仍然不肯放弃微茫的希望。这几句是杜鹃啼血般的哀断之音,既是谢太后心境的真实写照,也是玉田和他的遗民朋友们共同的心灵印迹。“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是说希望终究破灭,不是宋恭宗一行被元人放还,反而是谢太后于当年八月,也被掳北上。一结的“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化自北宋词人晁端礼《清平乐》词的名句:“莫把绣帘垂下,妨它双燕归来。”是说在遗民的心中,始终都有着对谢太后的一分尊敬、一分挂怀。

宋亡以后的十多年间,玉田大抵只在杭州、绍兴两地活动。他仍不时踯躅在西湖边,那里有他的回忆,有他的绮梦。但西湖风物如旧,江山已染膻腥,他只有把一腔故国之思,尽泄为词。这首《高阳台·西湖春感》,便是其中的一篇杰构: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词的上片,先用白描式的赋笔,勾勒出春日西湖游船的澹荡从容,而转以“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立刻进入正题。春日将逝,繁花尽萎,只能明年再赏胜景了,传达的是亡国之人对西湖边每一时每一刻的勾留都无限珍视。“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三句意思层层折进,愈转折,而情愈深。古人把从小寒到谷雨的一百二十日分作八气,每气十五日,又分作三候,每五日为一候,每候应一种花的花期,共二十四候,称作二十四番花信。花信始于梅花,终于楝花,蔷薇花开的时候,是惊蛰的第三候,蔷薇花凋谢以后,就进入春分的节气,春天也就过半了。词人希望春神能伴着蔷薇的花期停住脚步,词人的敏感让玉田不必等到“雨横风狂三月暮”“开到荼蘼花事了”,就已经伤春不置。那正是亡国之人忧惧的情怀啊!“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三句,是借景传情的典范,词人深邃的情感,是通过这一苍郁到恍如水墨的画面婉曲地透露出来的。宋时西泠是西湖边的村庄,平时人烟稠密,宋亡后却是一派死寂之气。

过片“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连用了三个典故却不让人觉得堆砌。首句用唐代诗人刘禹锡《金陵五题·乌衣巷》的诗意:“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玉田本来就是宋代的王谢乌衣子弟,他的家财全被籍没,故居也沦于新贵,他的感慨,只有比刘禹锡的怀古之作更加深沉。“韦曲”是唐代长安城南的一处权贵聚居地,现在却罕有人迹,地上覆满青苔,隐寓贵族沦胥之叹。晋朝遗民陶渊明不愿臣事刘宋,归隐柴桑,在五十岁时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各疏年纪乡里”,用意却是继承晋朝贵族于孟春酉日游宴的典制遗习。“草暗斜川”是说故国的承平气象,已被春草深遮。这三句,正是此词的题眼所在。

“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写得含蓄而苍凉。连本该忘机的水鸥,也承受了尘世的痛苦,则人心之巨恸,自可想见。是什么样的痛苦能让忘机的水鸥也一同经受?当然只有亡国破家之痛。“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是说落魄之际,再没有心思去追忆当初的繁华世界、极乐人生,只好把门户重重关闭,喝到微醺薄醉,偷闲睡睡觉。玉田是用淡语写深情,淡是为了雅,雅淡的文辞底下,是以血书写的深情。玉田生怕你真的觉得他的情感是冷淡的,马上用下面的句子挑明了他的哀伤:“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落花漫天,杜鹃啼血,不仅是春尽的怨曲,更是亡国的哀歌。

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玉田四十三岁。这一年,元朝统治者想出了一个罗致故宋遗民的主意,乃用金屑混入松墨之中,诏求才艺之人抄写藏经,凡糜黄金三千二百四十两,历时数年乃成。玉田这一次终于没能逃过元人的耳目,当年秋天被诏北上,赴大都写金字藏经。同行者有沈尧道、曾子敬。

元人征召才艺之士写金字藏经,其目的是引诱故宋遗民为其政权服务,而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侮辱宋朝。我们且看历史上任何一个残暴的开国之君,他在上台后都要逼前代的遗民出山为官,向他称臣。暴君的朝堂之上,并没有非遗民不可的职位,但暴君之所以是暴君,其实是根源于他内心的自卑阴暗,他要通过逼迫遗民臣服来满足自己的自卑心态,让自己更有“真龙天子”的感觉。元人入主中原,建立了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巨大帝国,但在深受孔子之教的中原人的心中,他们始终是夷狄,是不文明、未开化的民族,这是元朝统治者内心自卑的根源。遗民为前朝守节,这是自卑阴暗的元朝统治者万万不能容忍的,他们要让遗民屈膝下跪、家破人亡才解恨。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玉田被胁迫北上,成了被侮辱的对象。但是,从遗民的立场来看,被征写金字藏经,毕竟是一种文化活动,与在元朝直接做官还是很不一样的,这些被征者也就没有激烈地反抗。

玉田在大都只待了不足一年,就南返居绍兴了。他的这一段屈辱经历,同时人的记载非常含蓄,不敢直言玉田的真实心境。然而只要我们细加寻绎,仍可从那些看似平淡的文字背后,读出他们与玉田一样的深沉拗怒。

舒岳祥《赠玉田序》说玉田“自社稷变置,凌烟废堕,落魄纵饮,北游燕蓟,上公车、登承明有日矣。一日,思江南菰米莼丝,慨然襆被而归”。大意是说玉田在宋亡之后,流落无依,纵酒狂饮,被诏赴京缮写金字藏经,眼看着很快会被元朝荐用,上金殿为官,却有一天像晋代张翰一样,思念江南的菰米莼菜,遂整顿行装返归乡里。需要注意的是“上公车,登承明”六字。“公车”本是汉代官署名,臣民上书和被征召,都是由公车接待。可知并不是玉田想要求仕,而是元朝要公车征召,“上公车,登承明”实出诸胁迫,而非出诸玉田的本意。戴表元《送张叔夏西游序》说玉田“尝以艺北游不遇,失意亟亟南归”,仿佛玉田想靠着自己的才华在大都谋取一官半职,却不得朝廷的任用,只得失意地仓促南归。但我们只要想一想以玉田的身份才华,以及史书所载元人对江南技艺之士的喜好,他何至于求一官职而不得呢?戴序在后面说玉田南归以后,只能靠旅食度日,但酒酣气张,歌平生所作乐府,依然是“高情旷度,不可亵企”,实际上已经暗暗透露了个中消息。

壶中天·夜渡古黄河,与沈尧道、曾子敬同赋

扬舲万里,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须信平生无梦到,却向而今游历。老柳官河,斜阳古道,风定波犹直。野人惊问,泛槎何处狂客。 迎面落叶萧萧,水流沙共,远都无行迹。衰草凄迷秋更绿,惟有闲鸥独立。浪挟天浮,山邀云去,银浦横空碧。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