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一)
站在寂静的回廊中,纳谋鲁取勉力聚拢自己因疲惫而支离破碎的心智,探究着这个发现的种种意义。这时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定睛看去,一个人影渐渐浮现在昏暗的回廊中。来人到了近前,是个小吏,向纳谋鲁取施礼。
“统领大人。”
“何事?”
“卑职是中书省信使。”
“我知道。有何信件与我?”
小吏捧出一卷蜡封卷轴。纳谋鲁取拆开蜡封,读道:“请侦办统领纳谋鲁取到仁政殿。”
纳谋鲁取站在那里,琢磨着信件的意思。小吏等了半晌,怯生生地问道:“请问大人有何回复?”
“回复?”
“是。上面吩咐卑职带大人口信回去。”
纳谋鲁取又琢磨起来。
“仁政殿有何事务?”
“回大人,殿试。”
“上面吩咐你等多久?”
“回大人,上面没说,只是吩咐卑职伺候着,大人若是没给口信,就让卑职提醒大人。”
“跟他们说,得蒙召见,深感荣宠,少顷必当前往。”
“是,大人。”
小吏的身影重新融入回廊的昏暗之中。召见本就不容违拗,为何定要回复,岂非多此一举?时间紧迫。仁政殿面圣不比出席寻常会议,准备工作细致烦琐。纳谋鲁取心里默算,只有不到一个时辰。
前往仁政殿的规矩非常严格,不能出一点差错,有将近百人专职确保程序无误。这些小吏侍立在通向大殿的回廊中,一半掌灯,一半检查纳谋鲁取的官服并提醒他规章仪范,方才放行。
纳谋鲁取猜不透上面召见自己所为何事,一块石头始终在心里滚来滚去,将其他想法都撞了开去,惴惴不安间已经迈过了门槛,来到两根雕龙大柱间的大殿中央。大殿昏暗如常,周遭物事都看不真切。不过前面地板上却有四五十个考生,一律穿着规制的白衫叩头如仪。纳谋鲁取飞快地数出所有可以坐着应试的南人,仅有的四名金人学子则远远地跪在一旁。再过去便是考官们,将考生与百官隔离开来。一种微妙的感觉渐渐从纳谋鲁取心中浮起,仿佛滴漏中的水滴,看似微不足道却又无可阻挡。不该将两族考生放在一起——金国圣殿上南人反而势众,不成体统。
围在考官外面的是安防官员,再外面自然是观礼的百官,每逢仁政殿有事依例都要出席。然而墙下的阴影中却密密麻麻挤满了兵士,人数之众远非此等场合所需。
纳谋鲁取望向众考生想看个仔细,考生却全体匍匐,只能看见背影。就在他准备收回目光时,后排的一名考生抬了一下头。虽然只是一瞬,这惊鸿一瞥已足够他看清周遭:圣上的龙椅、侍立的百官和周围的考生、考官、侍卫。狂傲之徒初登圣殿往往会有此举,本性在不经意间已经展露。
纳谋鲁取看到了韩宗成这南人叛徒混在安防官员中,而不是考官中间。他身为皇城司统领,官阶要高过主考官。挪动前,纳谋鲁取偷偷向龙椅方向瞟了一眼,仪仗官还不曾令众人行跪拜礼,一切还来得及。于是他侧身从官员间小心钻过,低着头,以免惹眼,好在夹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倒也难辨身份。一番挪动后,他终于挤到韩宗成身边。
官员们挪动脚步,各就其位。灯火也被挑亮。寂静如冷水一般倾泻到大殿中,众人纷纷准备恭迎圣驾。就在皇帝驾临前一刻,韩宗成终于开了口。
“纳谋鲁大人,本官有一事相询。”
“大人请讲。”
“下面你将如何行事?”
“大人所说的可是凶案侦办一事?”
“正是。”
“大人的问题颇为出人意表。”
“本官倒不以为如此。你将如何行事?”
“下官当循例行事,追寻蛛丝马迹,证据所指,无往不至。”
“倘若证据就在此处呢?”
“此处?”
“本官主持的殿试。”
“那下官便只好叨扰了。”
“叨扰这两年一度、事关社稷兴亡的盛事?你可知这盛事将令你族江山永固,万世凌驾于我族之上?你可知这盛事将令圣上的子民安居乐业、四海升平?此等盛事你也要叨扰?”
“下官愚昧,不知有何原因不该如此?”
“并无不该如此的原因。统领大人尽忠报效吾皇,本官亦是如此。而今你族开化而治我族,幸何如哉。”
面对比自己更聪明或更愚钝的人时,纳谋鲁取常会遇到这样的困扰。倘若对方只比自己聪明一点儿,并不难看出。同样,对方若只是稍微愚钝,也容易判断。然而双方差距过大时,就很难判断了,而倘若对方位高权重,这种判断就会变得尤为重要。
在官场中,韩宗成的位置要远高于纳谋鲁取。如无过人之处,一个南人绝无可能爬到这个位置。他不仅聪明绝顶,而且冷血无情,他的言行虽有目共睹,却颇令人费解。看不透往往是距离使然——韩宗成居高而立,自然视野宽广,所牵动的机关影响也更深远。因此对于纳谋鲁取来说,韩宗成这种常被人误以为愚钝的反常言行,其实恰恰证明了自己的失察,且失察者绝非限于一事一物,而是完全未曾看清韩宗成身边世界的构造。纳谋鲁取将目光再次投向那群南人考生及四名金人考生。警讯再次出现在脑海中——他们不该来的。
大殿中已近鸦雀无声,仅有零星耳语,皇帝随时可能驾临。
“敢问大人,殿试筹备进展如何?”纳谋鲁取道。
“你这案件侦办多有妨碍。”
“如何妨碍?”
“你心中自然明白。这也正是你此来的原因。”
“下官是应召而来。”
“你本无须此行,本可偏安于对面一侧,你却定要来此。”
纳谋鲁取停顿片刻,斟酌着措辞。
“凶案发生时间乃是殿试三天前。”
“不错。”
“大人有何高见?”
“本官以为实属不幸。”韩宗成道。
“下官以为,即便凶案与殿试无关,旁人却难免将这两件事情作一处想。”
“你这话倒是不幸言中,人们确实会作此联想。”
“那么大人有何高见?”
“统领大人,你我都是明白人。殿试之后,有的人家一败涂地,有的人家鸡犬升天。现下本就是多事之秋,我等做臣子的也只有勉力维持。但殿试前乱不得,殿试这种头等大事必须太平无事。考生能否高中?成绩最终几等?头榜还是二榜?这些全都取决于殿试,与旁的无干。为大考而杀人害命不是不曾有过,但都在殿试之后,而非之前。”
纳谋鲁取将韩宗成这番话在心里转了一圈。他说的话不假。不过纳谋鲁取却感觉这并非韩宗成提供的答案,更像在澄清某事,而这件事他却偏偏未曾看到。
“纳谋鲁取,你可知你因何到此?”
“下官愚昧,请大人赐教。”
“你自然不懂。你可知召见你的是谁?”
“中书省。”
“不错。”
“因此,那便是圣母皇太后。”
“道理大略不错。不过,今日安排召你来此的却是本官。”
“敢问大人用意何在?”
“圣驾到了。”
韩宗成朝龙椅方向努嘴示意,此时仪仗官已经开始宣布圣上驾临,令群臣行跪拜礼。随着皇帝步入大殿,众人全体跪倒在地。皇帝坐上龙椅,身后珠帘窸窣,太后也已就位。
皇帝逼视着阶下众人,目光扫过群臣,最后停在一众考生身上。他静坐良久,让寂静彻底笼罩下面的众人,随后才向侍卫首领做了个手势。纳谋鲁取看到至少有二十余名侍卫静静涌入大殿,在巨烛后的阴影中贴墙侍立。皇帝终于开口了,声音竟然颇为平易近人,和缓、轻柔且友善。除了目光中偶尔还闪现出一丝少年特有的局促,整场讲话可以说相当出色。
“我大金天恩浩荡,重兴科举。南人均应视为莫大荣宠,盖我大金此举,乃是尊重南人传统之明证。我大金本不必如此,然却行之,正是携天威以御宇内者之所为,亦是我大金宽厚仁慈之明证。然尔等却令朕不快、不安!令朕大失所望!竟然有人杀人害命。依尔等南人所言,这必是宫内气运失衡所致。何以如此?!”
皇帝如炬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考生,观察着考生的反应,然而却只看到恐惧,因为众人都将头深埋了起来。这时皇帝做了个怪异的举动。他从龙椅上站起身来,走下陛阶,开始在考生面前来回踱步,目光则始终扫在考生身上,甚至还微微躬身去查看他们的表情。如此半晌,他才再次开口,但这次并非对大殿中的百官,而是探身到考生身边,用极其和缓轻柔的声音耳语起来。纳谋鲁取努力倾听,却只能凭咝咝的吐送气息拼凑出连贯的语义。
“尔等果真是饱读圣贤经书之高才?朕看未必。以朕观之,我大金族人或许早已优于尔等南人。尔等读书无非是为削弱我大金一族权威。此等狼子之心路人皆知,我族又何必置信尔等?真知出自本心,所谓知其然也。朕自己也做学问,故知此理。目今考生中南人甚众而金人寡。何哉?岂南人优而金人劣乎?非也。大金男儿乃国之栋梁,岂有劣于南人之理?然则何以金人寡而南人众?缘由何在?”
皇帝停了下来,似乎在静候着什么。纳谋鲁取一面凝神倾听,一面观察着地面的明灭光影。侍卫们正在移动,动作不大,却能看出他们正在散开,将整个大殿包围起来。纳谋鲁取计算着去往殿门的路径,不容易,即便门口无人拦截,外逃的去路也会被混乱的人众所阻。其他办法?大殿中并无可容藏身的挂毯,况且墙边已经守满了侍卫。纳谋鲁取继续搜索。龙柱倒是够粗,最佳选择——虽然远非良策,却别无他法——便是躺在龙柱脚下。况且龙柱还可攀爬,倘若情势真到了那一步。旁人根本不会注意,混乱中没人向上望。
“这岂非舞弊之功?尔等是否承认?”皇帝问道。
面对惊惧中沉默的考生,皇帝再次逼问。
“朕问尔等,这是否乃是舞弊之功?”
“吾皇所见极是!”几个趴在地上的考生答道。
“万岁英明!万岁英明!”其他考生也争先恐后地附和。
训练有素的侍卫们移动就位,现在已经包围了整个大殿。人丛中传出难以辨析的耳语和骚动声。
“舞弊,”皇帝道,“乃丧德之举,更是欺君之罪。舞弊者不得立于丹墀之上。凶案现于京师,乃天下气运失衡之兆,盖尔等滥竽充数,窃取金人之位。想我大金学子苦读经年,却被尔等狡诈南人所欺。朕本仁义怀柔,躬行圣贤之道。然尔等南人却数典忘祖,朕只好坚守正道,拨乱反正,此乃朕之仁德之举。尔等虽罪不容恕,朕却慈悲仁厚,容尔等自证其才,确有学问者或可恕免。朕现已命题一道,非饱学之士不能解。”
皇帝朝龙椅一侧的阴影处挥了挥手,一双眼睛却还在考生身上,显是预先已有安排。然而却没有动静,皇帝只得继续等下去。等待的时间显然已超出了他的预期。皇帝对事情失了掌控,这祸事非同小可。这共识像烟雾般在房间中弥散开来,纳谋鲁取知道又有人头要落地了。
终于,阴影中走出六名宫娥,按卤簿规制穿着比面君礼服级别更高的装束,头上是带着流苏的狼皮鹰形头饰——荣耀的象征。六名女子优雅地走到众人面前站定,小心翼翼,亦步亦趋,然后略显局促地盯着地板。
皇帝发话了:“这六位宫娥,其中有一位乃是朕的亲生姊妹,出身左旗正统!真正熟读诗书的饱学之士,自然一眼便能辨认出皇嗣血脉!若是僭称学士却无法辨别,岂非笑话。朕别无他法,只得将其逐出考场,褫其功名,永不得参试!朕虽仁慈,却也势在必行!现下尔等便来告诉朕,哪一位是朕的姊妹。”
纳谋鲁取看看那一排宫娥,又看看考生们。考生距陛阶约有十庹,辨认几无可能。这些考生中至少过半不能远视——读书人常见的毛病,更何况人地两生,纵能看清,亦无从辨认。
皇帝等待着考生们回答。他站在那里,弯着腰,静静等待着。考生们的沉默是在耗费圣上的宝贵时间,恐惧的心跳声彼此相闻。皇帝开始在考生们面前慢慢地踱步,大殿中鸦雀无声,就连纳谋鲁取也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就在皇帝抬起手,准备召唤侍卫时,一个低微却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
“吾皇英明,学生斗胆自请作答。”
皇帝愣住了。他缓缓放下手臂,循声望去。戏谑的微笑挂在皇帝脸上,他期待着对方上演一出自取其辱的好戏。宫娥们则紧张地闪动眼皮,偷偷关注着眼前的情况。
“朕命你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