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二)
寂静。纳谋鲁取从珠帘后瞥向沈古格鲁。他看到沈古格鲁不仅双手抽动,额头也汗出如浆。纳谋鲁取暗自起疑——这抖动与汗水都绝非正常。在太后眼中,这或许是恐惧之相,但纳谋鲁取的审讯经验却告诉他,沈古格鲁毫无半点畏惧。纳谋鲁取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确有人曾许老奴以钱财,只是未有定数。”
“哀家命你算一算,或随意猜测。”
“依老奴看来,与嫔妃春宵一刻,大约要花费——太后可否赐用纸笔?”
“你要纸笔何用?”
“老奴要写下数目,以免旁人知悉。”
纸笔立即摆在了沈古格鲁面前。沈古格鲁提笔写下几行蝇头小楷,又将笺纸折起。一旁伺候的书记双手捧着纸片递进珠帘。
“如此之巨?”
“老奴也曾见过出价更高者。不过倘若以此为业,这个价钱当可长久。”
“你此前为何不曾呈报此事?”
“老奴确曾呈报,宫闱局志要中亦有记录。”
“这些银钱你收来何用?”
“老奴并不需要这些银钱。”
“仍是权当说笑,你拿这些银钱能有何用?”
“老奴尽忠朝廷,俸禄丰厚,亦无外债。为避嫌疑,一切开支均呈稽核司审计,五日一报。依我朝规例,凡七品以上官职,一切开支均需经稽核司审计。倘若老奴瞒报开支,稽核司亦未揭发,则老奴势必与稽核司勾连。果有此事,其流毒将远甚于命案。”
“你此刻便权当是稽核侦办来勘验你自家开支,哀家要你列明一切开支。”
“老奴在定期呈报中业已多次列明,巨细靡遗。此刻即便勉强开列,亦难免疏漏。”
“你可勉力为之。”
“老奴于城内有宅院一处,乃是老奴寝处。宅院中蓄有奴仆四名,均已典身,无须另支工钱。且老奴置宅典奴亦未借贷。老奴将所得俸禄一分为四,一份作日常开销,一份积蓄,余下的一半资助亲朋故旧,仅此而已。”
“嫔妃私通都是何人安排?”
“嫔妃并未与人私通。偶有与外人交谈,我等一经发现便立刻纠正。”
“倘若嫔妃确与外人私通,何人能够安排?”
“老奴深谙排期之律,兼掌防卫交通,自是安排此事不二人选。因老奴自知并未安排此事,故此事绝无可能。”
“那银钱又如何与你交割?”
“并无所谓银钱。”
“姑且说笑。”
“老奴不曾参与此等勾当,故此不知如何交割不法赃款。”
“外人斥此巨资以求与嫔妃交合,是何所图?”
“老奴亦觉不可理喻。”
“哀家不信。”
“太后不信老奴不知其故?”
“正是。”
“此事从未发生,老奴何敢妄加揣测?”
“姑且以笑谈论之。”
沈古格鲁再次陷入沉默,只听得呼吸中隐约的嘶鸣之声。殿中众人也都注意到这种异常。他嗓音嘶哑,用耳语般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想是外人意欲亲近嫔妃芳泽,别无他法,只能重金以求。或者为求一时之快——以身家性命为注,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深宫红杏作一夕之欢。舍此而外,老奴便想不出了。以其太过凶险,因此无人为之。为这区区益处担上血海干系,实属不智。故而既无人为之,亦无人安排。”
沈古格鲁被四名侍卫拖着,经一条长廊来到一间昏暗的偏房。纳谋鲁取跟在后面,见沈古格鲁双腿似已瘫痪。昏暗的灯光加重了阴影,令沈古格鲁脸上松弛下垂的皮肤显得更长。最后沈古格鲁终于瘫倒在地。纳谋鲁取挥了挥手,示意侍卫允许他趴在地上。
纳谋鲁取凑近沈古格鲁:“我知道此刻外面有人正为搭救你而四处奔忙。”
“咱家清正忠诚,从无不法勾当。如今良人被无端构陷,忠义之士岂不心寒齿冷?故此自然有人替咱家鸣冤。”
“此言差矣,你的所为早已昭然若揭。现下太后已亲自下令将你拘捕,岂能坐视旁人放虎归山?太后知道你四处沽恩市义,能向圣上进言者都曾得你好处,其中自然不乏圣上宠妃。因此今夜便要将你严刑拷问,令你供出嫖客何人,天明之前便即处决。”
沈古格鲁默不作声。纳谋鲁取知道他在合计。
“前面只此一途。”纳谋鲁取道。
“严刑拷问?”
“正是。”
“可有回旋余地?”
“既已将你当众拘捕,已无他法。”
“不错。言之有理。”
“现下且就事论事。你双亲俱在,五服之内亲眷亦多,这些人的生死都在两可之间。太后并非心慈面软之人。”
沈古格鲁喉头的嘶鸣声更响了。纳谋鲁取心中又是一抽。
“我一向不愿虚言恫吓,亦深为不齿,何况当年我也曾身处此境。现在我只是你与太后之间的使者,两面传话而已。我等现下要问的,便是刁菊当日的主顾。”
“大人可否给老奴松绑?”
“不可。此事我做不得主。”
“老奴自知当死,临终一言唯愿留几分体面。”
纳谋鲁取想了想,又望了望旁边的侍卫。
“恕难从命。”
“为何?”
“你这是明知故问了。”
沈古格鲁认命了。他缓了口气再度开口,声音平静:
“人生在世所图者何?父母生养,长大成人,渐渐懂得那风流之事,懂得勾引女人,岂非咄咄怪事?老朽以为,便是男女之欢,也总有缘由。不然何以世人都将那风流之事看得堪比性命之重?盖若无风流,何来子嗣?不过,何以男女之事如此美妙?倘若这勾当只是枯燥乏味,似乎也可有可无。老朽思来想去,倒有几分所得。此事上你我并无不同,都已不必将男女之事挂心,一则你我已无人欲,便有亦无可奈何;二则,他人既知你我不能行人事,因此自不以此事来惹厌。然则除却男女之事,人生所余几何?老朽每思及此莫不倍感惊诧,仿佛天生世人,便是要驱使男女成双,再令牡牝配合,舍此别无所求。故世人为此千方百计,虽死不惜。老朽不必相询,便知大人也必曾于那漫漫寒夜中孤枕难眠,也必曾扪心自问此生何求。因此现下大人告诉老朽死期将至,老朽今日便死,形神俱灭,世间万物却依旧运转不息。老朽死便死了,又有何不同?而后人千秋万代,代代绵延,又有谁人知道老朽一脉在此断绝?!老朽血脉已断。你可知这一脉始自盘古开天,女娲抟土,代代相传,方有今日!千秋万代,列祖列宗,哪一个不曾穷尽心力,或巧言利诱,或威势强求,或两情相悦,总将血脉延续至今。这是何等艰难,几近登天!现下老朽知道血脉即将断于此处,千秋万代不曾中断的血脉,即将终于老朽。老朽便是那亡族之嗣。这也无可奈何。你要老朽供认安排嫔妃私通,问老朽谁人能安排此事,你告诉老朽死期将至。这些零碎事情与老朽的血脉相比,何足道哉!咱家总归是个阉人。你要杀咱家,那太后老蹄子要杀咱家,要拷问咱家如何让那些小蹄子与外人私通,问皇帝家的女人与何人私通?我呸!要死便死!灭族便灭族!留下一个,你便是我养的!”
沈古格鲁一口气说完,一口呕出来,瓷砖地面上立刻糊满了鲜血和胆汁。
纳谋鲁取迅速将事情重新梳理一遍,顷刻便醒悟过来。然而他还未及伸手过去,沈古格鲁的头已经垂了下去。死亡并非突如其来,服毒者从不立刻毙命。沈古格鲁在地板上抽搐着,喉咙中喷着血沫,垂死的眼睛认真而又满含怨毒地扫过房间中的几人,先是那几个侍卫,最后盯在纳谋鲁取脸上。
侍卫们大惊失色,却并未失了方寸——毕竟是大内侍卫。几人手脚麻利地撬开沈古格鲁的牙关,试图令他呕出毒药,却也心知这是徒劳。如今流放已是他们能希冀的最好下场,倘若犯人真的死在自己手里,后果不堪设想。纳谋鲁取看着倒地抽搐的沈古格鲁,心知一切已成定局。事发时自己在现场这点已足够得咎,只怨自己未能提前醒悟。抽动的手、额头的汗、喉间的嘶鸣——这厮定是上殿之前便已服毒,他心知肚明这一去便只有一个结果。
侍卫们仍在拼命按压着沈古格鲁的腹部,其中一人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真是气运背时。”
纳谋鲁取心念电闪,他终于抓住了那根一直在他眼前若隐若现的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