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由于灯烛处的人经历了最后一轮清洗后已十不存一,平日里标记着禁城轮廓的那一圈摇曳的橙光已经换成了稳定的苍白月华。走在月光下明暗分明的禁城中,纳谋鲁取心想,这种变化未尝不是好事。
阴暗的转角处、漆黑的门廊中,视线之外传出几不可闻的窸窣声,那是早被吓得魂不附体的人们在暗中窥看着纳谋鲁取。他从墙边走开,穿过寂静的场院。他已经将朝靴换成了平时在书房中穿的软靴,虽不如朝靴保暖,却安静而安全。
纳谋鲁取来到一扇小门前,月光透过一棵光秃秃的柿子树,将扭曲的枝条投射出光怪陆离的阴影。黯淡模糊的阴影爬过小门,一直钻进门内的黑暗中。纳谋鲁取提起袍角,迈过门槛,踏入门内的黑暗。
虽然伸手不见五指,纳谋鲁取知道这个门廊通向自己左手边的秘书监文馆。他摸索前行,穿过万春溪尽头镶有螺钿的澄湖廊,左转来到凹凸不平的杂役通道。出了通道,便来到漆黑一片的秘书监前厅。他平伸双手,两脚交替在光滑的瓷砖地面上试探前行。二十步,他摸到了门,但沉重的大门却纹丝不动。他双手在门上摸索了一番,终于找到门缝。门缝旁边是巨大的门钮——门已落锁。
纳谋鲁取在门上轻叩两下。叩门声在瓷砖地面上方的黑暗空间中来回碰撞。他静候片刻,却毫无动静。再叩。他凑近两扇巨门间的缝隙,向里面轻声叫了两声。仍是沉寂。他略微提高音量,再叫两声。他将耳朵贴在门上,试图听到一些呼吸声或是脚步声,却一无所获。
老寇哪去了?他有可能正屏气凝神地躲在门后,猫在黑暗中静静地抽着烟斗。又或许他已被捕,此刻正在冰冷的刑房或牢房中。倘若真被捉了,那多半是刑房。还是已经死了?不太可能。老寇经历过更凶险的境遇,这些年也都活了下来。如此想来,他多半是藏起来了,反锁了文馆的大门躲在里面。大约如此,却又无法求证。
又一道门关上了。
站在冰冷的黑暗中,纳谋鲁取瑟瑟发抖。门后有他要的记录——熟识刁菊的人。锁住记录的不光是这扇门,还有老寇的记忆。
要想活下去必须做到两点:一是小心谨慎,二是对人有用。这个道理老寇明白。文馆藏卷九万,每一卷他都亲自经手。文馆是个庞大的信息宝藏,这便是其威力所在。虽然官场中的明枪暗箭防不胜防——上司派来的主管或是明里暗里的绊子,老寇却始终安然无恙,牢牢地把控着局面。因为他有用。门上的锁用钥匙便可开启,但若是缺了老寇,翻检文献便如大海捞针。
或许也未必全然如此。纳谋鲁取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前厅中,继续推敲着这个问题。这些文件的副本是拿不到的。
“这有何用?”纳谋鲁取问道。
“放在字上,字大了,老人能看。”索罗道。
“可否拿来一试?”
“可以。”
索罗将那只透明的圆球递给纳谋鲁取。球不大,恰好放在掌心,却出奇地沉重,手感仿佛承着黄沙烧制的伪玉,然而又晶莹剔透,全然不像伪玉般污浊。纳谋鲁取将圆球置于书案上的一份文书上,球中立刻现出放大的文字,仿佛字纸被水滴瞬间洇湿时的样子。纳谋鲁取竟然无须将文书置于远处也可阅读——近年来他本已习惯如此。
纳谋鲁取浏览着索罗书房中的各种稀奇物事,多是南人或金人的作品,却也有不少来自异域部落。有些是熟悉物事的异域形制,比如那个漏斗形的家什,虽与本地水钟差别不大,却以透明伪玉容以细沙制成,不似本地水钟以水为质。还有个镌有刻度的黄铜盘,内中安排了无数机巧轮轴,仿佛水车却又小了许多,还印着日月的标志。纳谋鲁取放下了透明圆球。
“老寇不在文馆。”纳谋鲁取道。
“是吗?”
“不知大人是否知其下落?”
“我为何会知其下落?”
“他是否被大人拘拿?”
“你给我什么好处?”
“大人想要什么好处?”
索罗低声咆哮:
“我要你侦结这桩凶案!”
“那是当然。”
“我不曾拿他。”
“旁人呢?”
“我想也不曾。”
“大人不知端的。”
“八成。”
这句话从索罗口中说出,便是他确知老寇绝对不曾被抓。
“老寇聪明。”索罗又补了一句。
“我却要看他的文书。”
“那你倒霉。”
“未必见得。”
索罗没说话。
“馆藏文书俱是抄本。若有原件,也是一样。”
“什么文书?”
“选妃时的宗族审查纪要。”
“原件在何处?”
“原籍所属县府。”
“你不知道原籍,如何找县府?”
“宫中个人籍贯、来历,内卫司向有登记。”
“找来需很久。”
“或者可以设法从速。”
“嗯,或者。你有消息?”
又是一笔交易。纳谋鲁取掏出一颗槟榔放进嘴里——纤维纵横的果肉中开始慢慢渗出苦涩的汁水。
“消息总是有的。”
“案件今日如何?”
“大人想必已经听说,宫闱局提点大太监沈古格鲁已被拿下。”
“我在。”
“大人也知道他受审后便畏罪自尽了。”
“他可曾招认?”
“等于是招了。”
“招出凶手?”
“不曾。”
“你咬了个猪尿泡。”
“不过,他在这个勾当中的作用我倒能猜出大概。”
索罗面露笑容,靠在椅背上,眯眼望着纳谋鲁取。索罗这等人,心思如房屋桁架般复杂。纳谋鲁取暗想,消息如砖石、灰浆般填入桁架,其心思日益密实,却没有变大。
“他安排嫔妃去与人交合,却并非等闲卖身。”纳谋鲁取道。
“卖什么?”
“元阳之气。”
索罗想了想,笑道:“他转卖元阳之气?”
“正是。”
“我以为,只有南人相信。”索罗道。
“此一时彼一时。”
“圣上的气放在嫔妃那里,像酒放在瓶子里,要喝便买?”
“正是。”
“聪明。”
“不错。”
索罗沉默半晌,思考这个消息对案子和自己有何意味。
“卖给何人?”
“不知道。”
“为甚?”
“他不曾将名字写下来。”
“你会猜。”
“我会。”
索罗等待着。
“过去四日,”纳谋鲁取道,“元阳之气对何人最有用处?”
纳谋鲁取看着答案在索罗脑中浮现,随后显现在他脸上。这大半还算是个好消息,因为对手并不强大,算不得威胁。然而对手为何人仍旧成谜,其意图亦无从判断。
“你聪明,”索罗道,“现下便去拿人。”
“还须大人扶持。”
“我不聪明。”
“我需要护送。”
索罗向后靠去,揣摩着纳谋鲁取的要求,突然又转了话题。
“要纪要作甚?”
“我要知道她入宫前的相识。”
“纪要没有。”
“虽然如此,却能看出考生中何人与她同乡。”
“未必。”
“虽然未必,大人也知道这差事便是如此。纪要中总有些痕迹。”
索罗点了五名士兵护卫纳谋鲁取去拿纪要,挑选武器时颇费了一番心思。虽然动手的可能性不大,但万一真的兵戎相见,低阶小兵的短刀——专门用来杀人的捅刺工具却远比其他兵刃趁手。不过作为护送,还是以震慑为主,因此索罗又考虑了禁卫军用的长矛。长矛在禁城弹压部队章法分明的阵形中尤为有效,在近战中虽用处不大,却代表着朝廷权威。最后,索罗决定短刀、长矛都带上,并嘱咐士兵一旦动起手来就立即弃矛拔刀。于是,五名士兵扛着长矛——矛头飘着禁军的红色旗帜,短刀插在腰间的刀鞘中,弩弓背在身后,与纳谋鲁取和索罗来到了通向外城门的大道上。
沿街建筑将寒风聚成一股,顺着大道吹来。一片枯萎的黄叶一直飘荡在七人队列前面,最终在三十余人的守城卫队前落地,被一名士兵踩在脚下。
虽然隔得还远,纳谋鲁取也能看出对方并非禁军,而是临时应召的增补力量。若是鄂尔多斯驻军,便都是上过战场的武士,也是某人的亲兵。
纳谋鲁取一行七骑慢慢朝前走去,马蹄声回荡在清冷的空气中。走到守军近前,纳谋鲁取和索罗都下了马,但索罗并未走出五名卫士的防护圈。
“嘿!”索罗吼道,“内卫司护送察事厅统领纳谋鲁取大人出城公干!开门放行!”
守兵头目将一大口鲜红的槟榔汁水吐在深色的石板路面上。纳谋鲁取看着他,显然他正在搜肠刮肚地寻找狠话。他找到了,脸上露出笑意。
“老子在此镇守,玉皇大帝来了也不得出入!”
“为甚?”索罗问道。
“军令在此!”
“何人军令?”
“老子的军令。”
“何人给你军令?”
“啰唆。速速转头,莫等老子拿你!”
索罗想了片刻。
“我是内卫司长官。好朋友,不是对头。你不曾在宫里当差,对吗?”
头目一声令下,守兵纷纷拔刀准备厮杀。索罗的手下也都抽刀在手,彼此散开一臂距离。
索罗仍是不紧不慢。
“我常年在此当差,每个人都认得我。我不认得你,你是新来的。新来的要学规矩。闪开,不然杀了你。”
“就你?五个兵?”头目笑了。
“发禁令是何司局?”索罗问道。
“关你何事。”
“我问,便关我的事。”
“呸!”
索罗笑了。
“仔细看我的眼睛。”
索罗大步向前,腰刀出鞘。
暴力对某些人只是日常生活的延伸。纳谋鲁取已多次见证这一事实。虽然不少男人自诩天生暴力,事实却未必如此。头目见索罗拔刀,冷笑一声表示轻蔑。然而索罗随即便挥刀斩下了他的脑袋。其余守兵呆若木鸡,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震撼,不知如何是好。
“我姑且不杀你等。”索罗道,“我官阶高过这厮,他以下犯上。你等现在便将这门打开,不然也是犯上。”
没人犯上。守城卫兵静静地目送纳谋鲁取、索罗与五名卫士出了城门,心中暗暗盘算自己会因此事受到惩罚还是获得奖励。纳谋鲁取看着他们,最后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奖罚全然取决于此刻的谨慎、沉默,还有运气。
城门关闭,城门前的广场上只余七骑——方圆百丈的空旷中唯有月光,而四周的房屋全部融入夜色,脚下这石墁的广场仿佛无边无际。
耀武扬威有震慑之功,于是索罗的士兵们点起了火把。
七人策马走上广场,大约走到一半的时候,索罗自顾自地说道:“不必担心。圣上的人都在外面锁门。他们防人进城,不防人出城。”
库布家的亲兵卫队长官迎出宅院,穿过五名卫兵来到纳谋鲁取面前,示意纳谋鲁取下马。纳谋鲁取下了马,与长官一起走到墙边暗处,避开其他卫兵。
“大人可独自进入。”
“可否让索罗将军带两名护卫同去?”
“索罗将军自可入内,护卫不可。”
“那便如此。”
“须除下兵刃。”
“我无兵刃在身。索罗将军只有佩刀和短剑。”
“兵刃不可入内。将军可将刀剑寄存此处。”
“将军兵器从不离身。”
“那便留下佩刀,只带短剑入内。”
“好。”
进了库布家大院,纳谋鲁取与索罗被让进堂屋落座。房中陈设豪华,几可媲美皇宫。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铺着大漠以西出产的厚毯,墙上是精巧的纱帐。蜡烛闪烁着淡黄色的火光,照得人影轻轻摇曳。
纳谋鲁取清楚,起码有二十多名库布家的亲兵此刻正赤足屏息藏在一墙之隔的院内,密切监视着自己。索罗自然也心知肚明。但既已深入虎穴,也只好见招拆招了。看来索罗确是急于找出凶手,不然他绝不会陪着纳谋鲁取以身犯险。
库布明来了。一个老太监陪他走到门口,深鞠一躬,又躬身向索罗和纳谋鲁取见礼,便退了出去。
库布明大马金刀地坐下。
“纳谋鲁大人大……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大人有……有何贵干?”
“你知道我们抓了宫闱局提点大太监沈古格鲁吗?”
“听……听说了。万……万幸我不曾在宫中。腌……腌臜勾当。”
“他安排嫔妃与人私通。”
“腌臜勾……勾当。”
“倒是获利颇丰。”
“卖的是元阳之气?”
“不错。”
“想来如此。”
“你知道他卖与何人?”纳谋鲁取问道。
“这却不……不知。”
“姑且胡乱一猜。”
库布明停了片刻。
“哦。”库布明恍然大悟。
“所见略同。”
“嗯。”
“他们的动向你等可曾监视?”纳谋鲁取问道。
“那是自……自然。”
“始自何时?”
“一入邻县便……便有耳目监视。到达时间不一,早晚相差三……三五日。”
“纪要在何处?”
“事关安……安防,恕难见告。”
“及第者可曾加派耳目?”
“自然。”
“有何发现?”
“大人知道,下官称家中有事,已向朝……朝廷告假,这纪……纪要断不敢拿……拿给大人。”
纳谋鲁取默默坐了片刻。这种谈话早晚会遭遇这个时刻。
“如此可好,”纳谋鲁取道,“现下情势微妙,查看纪要确有诸多不便。不过下官适才奉告之事或与大人职责相关。大人若要与家人商议,我等便在此处恭候,但望大人能够因事从权。”
“大人言……言之有理,只是现下这个时辰议事怕是有些麻烦。大人且……且请少坐,我尽力而为。”
库布明赔着笑,起身出了房间。
纳谋鲁取盘算着自己这步棋走得是否正确。此举会得罪库布明,多半已经得罪了他。后面他大约会伺机报复,不过估计顶多使些小绊子。库布明此刻正与其父兄商议,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而纳谋鲁取和索罗只能在一群亲兵的严密监视下在此静候。
库布明回来了。
“事情议……议过了。大人案件侦办事……事关重大,我们也愿……愿助一臂之力。”
“下官感激不尽。”
“不过,纪要却也非……非同小可。因此案件有何动向,大人须先知会我等,不可后……后于旁人。”
“下官必先禀报圣母皇太后,此后便立即知会贵府,如此可否?”
库布明转头望向门外黑洞洞的走廊,等待着外面的回应。半晌回过头来。
“那是当然。这便是我等之意。先禀报皇……皇太后,随后便是我等。但与案……案情相关,事无巨细,均须知……知会我等。”
“自当如此。”纳谋鲁取道。
火把的光芒在漆黑空旷的大路上摇曳,纳谋鲁取骑在马上,盘算着此番到库布家“逼宫”的利害得失。
这是一步险棋,不过风险不大。库布明既已依纳谋鲁取所言将刺客移交太后,便算是立场已定,很难临阵反水。两个实权部门的掌门夤夜登门,库布明的父亲自然能掂出斤两,甚至可能已提前预料到这场“逼宫”。库布明毕竟年轻,也算教他学个乖。无论怎样,此行总算没有白跑——纪要已拿到手中。
纳谋鲁取坐在书房中,瘦削的两腮正用力碾压一颗新槟榔。汁水带来的刺激正逐渐蔓延全身,令他面皮发热,喉头发堵。他缓缓展开第一卷纪要,其中详细地记录了为参加这场决定命运的殿试,于六日前到达皇城的四百八十八名考生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