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三)
“似无不可。”
纳谋鲁取不作声,只是嚼着槟榔静候。萦绕身边的哀号声和啜泣声抑扬顿挫,听久了竟似刻意演奏的乐曲,却又毫不协调。纳谋鲁取不想妥协,最后牙梨哈沉不住气了。
“虽无不可,现下关于这份抄本的审讯委实已耗尽了人手。”
“簿记?”
“正是。”
“进展如何?”纳谋鲁取问道。
“可想而知。”
“有何发现?”
“若说发现,那便太多了。”
“可有发现与凶案相干?”
“自然没有。”
纳谋鲁取又开始等待,在一波波哀号的冲刷下缓缓嚼着槟榔。
“实话说来,我对他人之事本无兴致。”
“你做这份差事,这话让人如何相信?”
“绝非虚言。讯问说到底不过是门手艺。兴致在人之私密者,这份差事反而做不长久。我能胜任此职,关窍便在此处。事情在人心中,不过是让人将这事情如实说出而已,因此操心的不过是如何让他说出,这儿有现成的一套家什办法。可是倘若是个对人私密有兴致的人,就好比那些经手抄本的司局头目,现今都是何等下场?这号哭的便是。”
“倘若不曾看那抄本,本可不必受这番折磨。”
“说的是!那东西本就不该打开,他们却不晓事!寻常无心之过而已。这些苦虫,多是无心之过。”
“也是运数使然。”
“运数使然、痰迷心窍,或是心术不正,到了此处也无甚分别。”
“却是你心无旁骛、尽忠职守的明证。”
“大人过奖。大人倘能在呈报中述及,下官感激不尽。”
纳谋鲁取站在皇城司前院里,心中忐忑,担心自己的护送士兵不够。士兵们都站在大院边缘的石阶上,与对面皇城司的守卫对峙。两边兵士算在一起足有百人之众,动起手来势必是一场血战,过去三日内的那些小摩擦相形见绌。
纳谋鲁取足足等了近一个时辰,里面才传话允许他带着护卫进去。甲士们行动起来动静不小,一队人马铿锵作响地跟在纳谋鲁取身后,回音在空旷的院落中回旋撞击。
进了内院,纳谋鲁取又等了近一个时辰方才得到召见。韩宗成坐在椅子上,手边是一张精美的螺钿茶案。墙上悬着名家手笔的先祖画像,栩栩如生。纳谋鲁取来到另一张交椅前,那椅子按南人风格向外摆放,因此他转身落座,一眼便望见外面。巨大的内院中场面宏大,屋外石阶一路向下,连接着广阔的石墁平场。内院对面是纳谋鲁取的护送士兵,个个身披重甲,手按刀柄静立观望。韩宗成手下亲兵则更为分散,却都虎视眈眈地盯着纳谋鲁取的人。
纳谋鲁取小心翼翼地缓缓落座。
“侦办大人果然雷厉风行。”
“大人过奖。”
“非也。此话并非褒奖之辞。雷厉风行不过是行事风格而已,无关优劣。你被捕,下狱,获救,失踪三日后又回宫。如此而已。”
纳谋鲁取等着下文。
“你既甘冒奇险来到此地,想必是有所求而来。你要什么?”
“下官现下身处险境?”
“多半如此。”
纳谋鲁取思考着韩宗成为何挑明这点:“敢问大人,是确知下官身处险境,还是仅为疑虑?”
“确知与疑虑,你如何分别?”
“确知者,大人已有确切消息;疑虑者,则只是大人揣度而已。”
“侦办大人,本官过去也曾作此分别,而今却不然。年少时看这两者似泾渭分明、非黑即白,不过倘若你在本官这个位置上待上几十年,自然便会知道,感觉如此便是确知如此。”
“谢大人赐教。下官将会向圣上和太后呈报侦办结论,至此下官便已履责完毕。依规例及大人要求,下官须向大人详述侦办情况,以便大人事先得知呈报内容。”
“也好。便请教侦办大人,几日奔忙都有何发现?”
“下官已查明凶手为何人。”
“何人?”
纳谋鲁取便详述一遍。
“这进士现在何处?”韩宗成问道。
“下官已经妥为安置。”
“此言何意?”
“下官是说,此人已藏在无人所知之处。唯其如此,方可保其性命,亦是为保下官性命。”
“这便又是何故?”
“此人在宫中有内应。”
“这是凶手所言?”
“正是。不过即便凶手否认,此事亦显而易见。”
“不错,内应便是内宫太监沈古格鲁。”
“此话不假。”
“然而你却以为另有旁人?”
“正是。”
“这一节凶手可曾招认?”
“不曾。”
“凶手可曾指认他人?”
“也不曾。凶手意欲隐瞒此人身份。”
“你可曾盘问?”
“不曾。”
“为何不曾?”
纳谋鲁取放缓了语速。这番话他已练习多次,但还需小心方可万无一失。
“凶手行凶之时,本在大人监管之下。”
“不错。”
“大人是否为此担忧?”
“纳谋鲁大人以为本官是否担忧?”
“太后或许会以为此人既能如此来去自由,唯有一途。”
“岂止或许以为,必定早已想到。”
“然而大人却仍在参与案件侦办。”
“此话不假。”
“且大考期间考生寝庐乃至考场均由大人把控。”
“正是。你有何想法?”
“下官以为,凶手谋害婕妤刁菊得逞,大人无论是疏于职守,还是暗中相助,似乎都难辞其咎。先前或许尚有遁词,现下凶手到案便再无回旋余地。”
“此话言之有理。”
“情势便是如此。”
“不错。情势便是如此。”
“大人、索罗统领和下官,我等三人应回宫内,共同将此案细节及侦办结论呈报圣上与太后。”
“何谓侦办结论?”
“后宫太监为谋私利安排婕妤刁菊与人私通,却被其旧日情人因妒刺杀。”
“侦办大人,凶案侦结,凶手身份水落石出,大人侦破此案功不可没。不过本官以为,圣上与太后及禁城安防有司必会追问其他问题,如:贿赂银钱如何交割?何人交割?何人为凶手开门引路,令其在宫内自由行走?沈古格鲁与进士是何人牵线?”
“大人所言极是。”
“那么你将如何作答?”
“下官只好敬谢不敏。”
“为何?”
“这本非下官职责。”
“你职责所在何处?”
“侦办凶案,确定真凶。”
“然而这些事情看来并非全不相干。”
“虽确有干系,于本案无非旁枝末节,却是其他部司职责所在。”
“以你看来,是哪些部司职责?”
“大体乃是安防与稽核有司。稽核有司追踪银钱输送脉络,安防有司则查验安防漏洞。现下凶手身份已明,而查明其行凶时如何突防,并非下官所长。”
“倘若此事交由有司调查,你以为自己便可以抽身不顾?”
“如需下官建言,自然责无旁贷。不过细究起来,后续侦办已非凶案,下官自然不合在其中主事。”
“那么你在这次侦办中应充任何职?又能有何建树?”
“下官以为,主事侦办应由凶手家族谱系入手。银钱交割必有经手之人,此人只要在世便必能找到。这笔银钱数目庞大,若为实物交割,必有巨额金银流入皇城的记录,无法隐瞒。而凶手如何筹措如此巨资?必有大宗财物、田产交易,亦有记录可循。金银如何转移,从何处经何人运往何处?这些问题早晚均会水落石出。倘若以债券文书交割,则仅有三家票号可经纪如此大额交易。有司侦办凭圣谕前去,票号莫敢不从实招来。无论这些银钱如何交割,追查下去必将找到幕后之人。此人想必会从中渔利,且数目不小,因此亦可用上述办法追查。倘若有司咨询下官,这便是下官所献之策。不过圣上英明,想必会酌定得力之人主持侦办,无须下官越俎代庖。”
“倘若圣上认为有侦办必要。”
“正是。”
“倘若圣上认为除沈古格鲁之外,凶手另有内应。”
“正是。这便说到另一桩事情,也要请教大人。”
“何事?”
“眼前这次侦办,并非由下官主持之侦办。”
“亦即这次侦办与你无关。”
“下官虽不主持,或可参议。”
“自然。”
“如此,下官便可稍微清净些。”
“这个本官亦有同感。”
“正是。如此下官便可脱身此事。表面看来,下官确已尽责。不过倘若深思此案,对世间万物之大道亦有所揭示。”
“愿闻其详。”
“世人均知万物运行有序,一旦秩序失衡,凶祸往往接踵而至。其实人世间万众运行亦是同理,宫中亦不例外,而这凶案即是明证。大人乃南人族裔,万物法则自然了然于胸。下官及我大金族裔受教良多。”
纳谋鲁取顿了顿,缓下语速,将自己在小镇归来路上反复斟酌的话慢慢道出。
“万物运行有序,阴阳平衡间的些微涨落本属常事。然而倘若某物、某人不复存在,其所在之处必然留下一处虚空。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而填补这虚空亦必生出祸患。下官奉上谕侦办此案,现今业已侦结,无意为细枝末节打破万物秩序。”
“本官身受皇恩,效忠朝廷,自当力劝大人深入侦办,务求巨细无遗,方得始终。”
“大人尽忠职守,谆谆教导,下官感激涕零。以下官职责而论,现凶手已明,下官使命已成,故当谨守鄙处之职责。除非圣上重新分派各部司职责,下官不敢擅自染指他部事务。”
“侦办大人前者尽忠职守,功成后又不居功自傲,这笔功绩当录入吏部考绩记录。”
“大人过奖,食君俸禄,这些都是下官本分。”
“何时上朝面圣?”
“子正时分。”
“只有两个时辰了。”
“确实如此。”
“时间紧迫,其他事情只好留待他日再议。”
“大人所言甚是,下官随时候命。”
纳谋鲁取轻手轻脚地独自走在灯烛照耀的长廊内。护送甲士都留在了外面的场院中,冻得瑟瑟发抖,连甲胄也发出铿锵的金属摩擦声。最后这次密会他只能独自前来。
他口中呼出的白气飘在身后,反射着灯烛的光芒,正如他的恐惧一般。
终于来到那两扇朱红大门前。纳谋鲁取静立等候,知道正有人暗中审视着自己。他的心跳逐渐放缓,口中的白气也渐渐消散。大门左右分开,纳谋鲁取迈步走了进去。
“有何消息?”
“禀太后,奴才有要情禀报。”
“讲。”
昏暗空旷的大殿中,墙上的火炬静静地燃烧着,太后一声不响地坐在珠帘后。纳谋鲁取花了近一个时辰才沿着自己侦办的足迹将全部事项讲述一遍,没有半分遗漏。讲完,太后沉默了半晌。
“统领与察事厅果然名不虚传。”
“蒙圣上与太后荣宠,将此重任托付奴才,奴才怎敢不肝脑涂地以报。只是天性愚钝,未能早日侦结,奴才愧对皇恩。”
“你侦办有功,尽忠职守,哀家自有赏赐。”
“奴才谢太后赏赐。”
纳谋鲁取等着太后发话,然而她却不作声了。
纳谋鲁取知道,人生中偶尔会遇到一些决定未来轨迹的时刻。而当站在这样的岔路口时,人们却往往意识不到自己正在选择未来的道路。不过也有例外,此刻纳谋鲁取就明白自己正站在岔路口上。
他看到自己跪在大殿中。五天来的侦办仿佛正凝结成有形有质的物质,迅速汇入这座大殿,充塞每一处空间,随后又渐渐凝固成一个庞然巨物,侦办中的每一处细节都在其中纤毫毕现。这巨物头重脚轻,岌岌可危地立在大殿中,随时都会被纳谋鲁取所知之事倾覆。但他必须说出来。
“凶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或许是为了向朝廷力证其歪理邪说。”
纳谋鲁取有生以来头一次见到太后真容——她竟拨开珠帘探出身来。灯烛照在她的脸上,而她则专注地审视着纳谋鲁取,目光严峻。半晌,她才开口。
“哀家问你,当今圣上可是真龙天子?”
“当然。”
“真龙天子可是凡夫俗子?”
“自然不是。”
“天子之言是否便是法度?”
“当然。”
“天子是否应拘泥于世俗礼法?”
“自然不应。”
“龙行天地之间,又是否在意蝼蚁的想法?”
“当然不会。”
“圣上眼中,可曾有这些蝼蚁?”
“自然没有。”
“那么你便已有了答案。”
太后的手缩了回去,珠帘重又合拢,轻轻地抖动着。
纳谋鲁取静待太后下文,却只听到烛火声响,跳动的火光投在珠帘上,将太后完全遮住。地板的刺骨寒意开始慢慢爬遍全身。大殿中依然寂静。
然后他便听到太后起身,轻微的窸窣声渐行渐远。
如今他真的没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