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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洪武时期——太祖肇基(六)

书名:长城之外:北境与大明边防本章字数:5451

随后,在洪武十一年十二月,太祖又遣使诏谕元丞相哈剌章、蛮子、驴儿、纳哈出等,建议他们慎重选择新君。在他看来,爱猷识里达腊的长子买的里八剌是合适的人选。此子熟知中原之道,与太祖亲善,但可能不是爱猷识里达腊继任者中最能干的。太祖还在信中提醒他们,不要在新君人选上作出错误选择。其诏略曰:

今闻尔君,因疾而崩。在卿等可谓有始有终,良臣之名播矣。或闻欲立新君,其亲王有三,卿等正在犹豫之间。此三人皆元之嫡泒,卿等若欲坚忠贞之意,毋抑尊而扶卑,理应自长而至幼,无乃人伦正,天道顺也欤?若有贤愚之别,礼难备拘,从贤则吉。夫当流离之际,而为臣者,独能竭力为之,不绝有元之祀,美声盈人耳,岂不难哉?苟或不然,尊卑贤愚置之弗论,但以立君为名,而内自有专生杀之威,则非人臣之道矣。况同类颉顽,彼此疑猜,当此之际,卿等富贵若风中之烛,命如草杪之霜,深可虑也。

尽管从未有过回音,但太祖仍坚持不懈。洪武十二年夏,太祖再度送信与驴儿,信文言:“迩者,人自土河来,言今岁丞相微有疾,于事颇滞。朕闻之,深为丞相忧。今特遣人赍药物赐丞相,其服之勿疑。”

此后,他再度修书一封与驴儿。书文如下:

三月间,罕帖木儿火者归,言尔见于长峪驻扎,又起营东北。然此,将军果能终身事尔幼主,乃世间之美事。忠臣之道,人神共愿者,朕恐尔事有不得已,若入人彀中,奈何?当此之时,忠不能显,乃枉奸恶之名,惜哉!今尔所守疆封,与吾边将旌旗相望,甚不多远。若不通一介之使,则恐将军他日有进退两难。是为丈夫于世,似乎无机。若通信使,进退自由,则有无穷之乐。若不从吾言,他日幼主一失,尔群臣中,强者自立,弱者从之,即为臣下之臣。以英名论之,美耶?辱耶?不然,强者自立,有不服者,必驱兵以并。若乃力不及,兵为人所有,命为人所害,妻子星散,身膏草野。比通一使,进退自由。吾不知此孰丈夫之智耶?愚耶?将军若听吾所言,则结我为后着。他日遇难则来依,是其时也。

这两封信,最终也没有发挥其功效,它们并未对漠北元廷产生任何影响,更没有让其哪怕形式上的臣服。相反,汗统最终由脱古思帖木儿继承,而非买的里八剌。看来,通过附翼明朝而达成双方和解的情形,无复可能了。战火重新燃起。洪武十三年二月,西平侯沐英率明军出击搜捕元军。三月,沐英师至灵州,斥堠侦察获知脱火赤等率军在亦集乃路集结,沐英当即率军渡黄河,越贺兰山,涉流沙地,凡行军七昼夜,终于到达距脱火赤部30公里处。明军于夜间分四道发动奇袭,包围脱火赤部,俘脱火赤及其部曲而归。单就这方面看,明军此次出击至少证明中原军队仍具备深入敌境的能力。接下来数年,明军又发动过若干次对鞑靼的突击。元廷不愿臣服,或许出于某种高傲感,却也因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洪武二十年十一月,大将军蓝玉向太祖奏禀,有降人称元丞相哈剌章、乃儿不花等遁入和林,蓝玉请命领兵进剿。太祖试图通过使节交往途径解决双方问题的耐心已经被消磨殆尽,因此他同意蓝玉的意见,决定对和林再发动一次大规模北征。太祖告谕蓝玉及出征将士,要“奋勇出奇,以汛扫残虏,使朝廷无北顾之忧”。洪武二十一年三月,太祖告知蓝玉“虏心惶惑,众无纪律,度其势不能持久”,并据此请蓝玉“整饬士马,倍道兼进,直抵虏庭,覆其巢穴”。敌人如果投降,则要多加抚慰,劝其南归。

是月,蓝玉等率师15万由大宁进至庆州,听闻脱古思帖木儿在捕鱼儿海,于是抄小路“兼程而进”。其间,他们到达游魂南道,此地并无水泉,而士卒军马皆口渴难耐。忽而,近乎神话般的,“有声如磐玉”,泉水从四面八方涌至,兵马得以解渴。事后,大家皆欢呼“此朝廷之福,天之助也”。据说,太祖尝梦“有小山流泉直下,至御足所履而止”,与此次奇迹般的天援何其相似!

蓝玉继续行军,一举破哈剌章营地,俘获其部下军士15803户,马、驼48150余匹。对于元军而言,这是噩梦般的损失。五月,蓝玉遣使向南京奏捷。太祖览其表,向群臣说道:“戎狄之祸中国,其来久矣。历观前代,受其罢弊,遭其困辱,深有可耻。今朔漠一清,岂独国家无北顾之忧,实天下生民之福也。”太祖又遣使持敕文抚谕蓝玉等曰:“周秦御胡,上策无闻;汉唐征伐,功多卫李。及宋遭辽金之窘,将士疲于锋镝,黎庶困于漕运,以致终宋之世,神器弄于夷狄之手,腥膻之风,污浊九州,遂使彝伦攸斁,衣冠礼乐日就陵夷。朕用是奋起布衣,拯生民于水火,驱胡虏于沙漠,与民更始,已有年矣。近胡虏聚众,复立王庭,意图不靖。朕当耆年,及今弗翦,恐为后患,于是命尔等率十余万众北征。去年夏,游骑至金山之左,尔玉亲拘纳哈出来降。今兹复能躬擐甲胄,驱驰草野,冲冒风露,穿地取饮,禁火潜行,越黑山而径趋,追蹄踪而深入,直抵穹庐,胡主弃玺远遁,诸王、驸马、六宫、后妃、部落人民悉皆归附。虽汉之卫青,唐之李靖,何以过之!”

洪武二十一年七月,蓝玉遣人送虏主脱古思帖木儿次子地保奴及后妃、公主等到南京。地保奴等向太祖献出金印金牌,太祖则赐予他们钞和住房,并令有司供给衣物粮食。既而又有人向太祖打小报告,说大将军蓝玉与所俘元主妃子有私。太祖不悦,认为蓝玉“无礼,如此岂大将军所为”,元妃亦因惊惧而自杀。地保奴由此而有怨言,此事传到太祖那里,太祖又不悦,将地保奴遣送琉球。

对于草原上的元廷来说,局面亦每况愈下。在蓝玉进攻捕鱼儿海的时候,脱古思帖木儿和他的随从逃脱了。他们试图回到位于捕鱼儿海西侧800公里的哈剌和林,在那里重建势力。但当他们行至距哈剌和林150公里的土剌河时,一场兵变发生了。时值隆冬,大雪三日,叛军因此得势。宗王也速迭儿令大王火儿忽答孙、王府官孛罗等追袭脱古思帖木儿,并以弓弦绞杀之,其太子天保奴也同样死于乱军之中。也速迭儿的一个部将捏怯来对其所作所为感到羞耻,故向明军投降,太祖欣然接纳,待之如故。流亡的元廷败亡后,散落各地的军阀们纷纷准备以劫掠中原为生存之计,其中就有前文提及的,太祖在十六年前招降失败的乃儿不花。不少元将是太祖所钦佩的对象,如扩廓帖木儿、纳哈出,乃儿不花似乎还得排到第三位。洪武二十三年,乃儿不花与咬住、阿鲁帖木儿等意图寇边,太祖令晋王、燕王统兵击之,又令颍国公傅友德等到北平训练军马,听候燕王调遣。是年正月,太祖令都御史铁古思帖木儿往谕前元丞相咬住、太尉乃儿不花、知院阿鲁帖木儿等。其书略曰:

前岁,脱古思帖木儿北行,闻至岭北,祸生不测。和林以南,消息不知,以此尝遣使入沙漠寻访。近闻尔等所在,再遣都御史铁古思帖木儿往谕汝等:元朝气运已终,汝等领散亡之众,在草野无所归,度日甚艰,然不敢南来者,意必谓尝犯边境,故心中疑惑。且如纳哈出在辽东,前后杀掠守御官军二万余人,及后来降,封以侯爵,大小将校,悉加官赏。朕何尝以为仇也?但边境宁静,百姓安乐,即是好事。已令和尚国公,斡因帖木儿平章晓以朕意,想知之。汝等勿疑,领众而来,必择善地,使汝安居,各遂生息,岂不美乎?若犹豫不决,坐事失机,大军一至,恐非汝之利也。

致书警告之后,太祖决定对敌军发起进攻。太祖向晋王、燕王等转达降虏所提供的情报并指导其军事部署:“残胡甚少,骑者才五千人,共家属一万口。马称之有急,则十人皆一骑,趁水草长行。大军负戴且重,追袭甚劳……其众二心,欲南向者多,北向者少。且将粮饷运至上都及口温,集于各程,然后再俟人来,知其所在,一举而中矣。”

三月,行动开始了。燕王率军出征,而实际上军队归傅友德指挥。明军趁着天降大雪向北行军。军至迤都,与乃儿不花等相隔不远。明军遣乃儿不花的旧识观童前往敌营,乃儿不花与之见,相抱持而泣。少顷,明军乘其不备,包围了乃儿不花营地。在观童的劝说下,明军兵不血刃地促使乃儿不花投降,悉收其部落及马、驼、牛、羊。对明军来说,这一策略可谓绝妙。

这些昔日的敌人受到明朝的优待。傅友德将战袄袭衣分授其部众,将之尽徙入关,又将降将乃儿不花等送至南京。此外,太祖又令工部郎中杨冀将18473领夏衣运至北平,分赐乃儿不花部下将校、军士并家属4786人。乃儿不花等200余人则到南京交出元廷的金、银、铁牌以及所受的元朝宣命敕书,以换取太祖的赏赐和分封。据《明实录》统计,太祖共计赐乃儿不花等及部属将校二百余人白金13600两,钞12600锭,文绮帛各1080匹,罗衣550袭。乃儿不花部下将士及家属707户,亦在随后赴京受赏。不唯如此,太祖还授予诸将官以新职,其中,乃儿不花授留守中卫指挥同知,阿鲁帖木儿为燕山中护卫指挥同知,俱入明军高阶军官序列。

洪武二十四年四月,太祖为后军都督佥事沐春等描绘了边防形势的新变化。他说:“曩者,胡虏近塞,兵卫未立,所以设兵守关。今虏人远遁,塞外清宁,已置大宁都司及广宁诸卫,足以守边。”因此,大多数守关士卒改令屯田养马,只有山海关等处仍存留将士,其余一片石等关,每处只保留军士十余人,以备“讥察逋逃”。

看起来,明朝当前的边防安全形势,似乎比此前任何时期都要好,但似未尽然。洪武二十五年春,太祖命北平都司选精锐护卫骑兵,并乃儿不花等所部军士,“远巡塞北,搜捕残胡”。在太祖看来,乃儿不花的军士熟知漠北地形,如令之为向导,必能多有擒获。而北平防御的空缺,则抽调原驻扎在中原和南方诸省的鞑靼人接管。漠北草原零散的胡兵残部,必须尽快被瓦解。于是,是年春夏间,明军发动了最后一次远征。此次领兵的,是总兵官、都指挥使周兴。此次出征总体来说很顺利,但并未对局势有过多改变。周兴行军途中见车马轨迹,于是率军追赶至兀者河,仅得空车百余辆。但在另一次与胡兵的遭遇战中,周兴获胡兵所弃辎重,又追胡兵至彻彻儿山,生擒500余人,获马、驼、牛、羊及银印、图书、银字铁牌等物,悉送京师。太祖于所俘胡兵中选出两人,令其北归,代为诏谕胡将阿札失等。

但在5年后,也就是元廷离开中原21年后,这个曾经草原上最伟大的民族,成吉思汗所创建的世界帝国的继承者,在经受多年重创之后,似乎又以燎原之势复燃。此时,年迈的太祖皇帝似乎再次感受到这一严重威胁。洪武三十年春夏间,太祖皇帝向戍边的六位皇子——晋王、燕王、代王、辽王、宁王、谷王发出警告,称:“前岁秋,山西塞外降胡逃归岭北。此数人居山西八年,安得不以中国虚实为胡人谋乎?此胡人入寇之端也。”此外,太祖还在观星中发现“天象示变,占北方当有警”,故而诏谕其六子,授之以制敌之计,曰:“吾今老矣,精力衰微,机思谋虑,艰于运筹。尔等受封朔土,藩屏朝廷,若不深思远虑,倘或失机误事,非惟贻忧朕躬。尔等安危亦系于是,可不慎哉!吾今略与尔谋。或今岁,或二三岁,大军未会,止是本护卫及都司、行都司军马各守分地,多不过一二万。倘遇胡马十数万寇边,不宜与战。或收入壁垒,或据山谷险隘之处,夹以步兵深伏以待之。彼见我不与之战,必四出钞掠。俟其骄怠分散,队伍不严,我以马、步邀截要道,破之必矣。若一见胡马,辄以三五千,或一二万,轻与之战,岂特不能胜之,必至失利。务在深藏设计,待彼肆志驰骋,则一鼓可擒其首将矣。”

是年六月,太祖发出他最后一次对边防时局的警告。彼时,晋王和燕王统军出开平数百里,太祖听闻此讯,急忙教谕他们兄弟二人:“近者,人自塞上来,知尔兄弟统军深入。古人论兵贵乎知己知彼,若能知彼,又能知己,虽不能胜,亦无凶危;不知己又不知彼,猝与敌遇,凶莫甚焉。且以知己言之,我朝自辽东至于甘肃,东西六千余里,可战之马仅得十万。京师、河南、山东三处,马虽有之,若欲赴战,猝难收集,苟事势警急,北平口外,马悉数不过二万,若逢十万之骑,虽古名将,亦难于野战。所以必欲知己,算我马数如是。纵有步军,但可夹马以助声势,若欲追北擒寇,则不能矣。今尔等率数千马,离开平三四百里,驻旷塞中,况无轻骑远侦,以知敌情。设使胡兵数万,昼潜夜行,隐柳藏荻,猝然相遇,彼以数万,我以数千,何以当之?若欲纵辔驰行,其将何以全军士哉!今吾马数少,止可去城三二十里,往来屯驻,远斥堠,谨烽燧,设信炮,猝有警急,一时可知。胡人上马,动计十万,兵势全备。若欲折冲鏖战,其孰可当?尔等不能深思熟虑,提兵远行,不与敌遇则侥幸耳;设若遇之,岂不危哉!方今马少,全仰步军,必常附城垒。倘有不测,则可固守保全,以待援至,此上策也。”

这是一个极为谨慎的忠告。但在1402年燕王登基后,他却完全将之抛于脑后。不过,太祖此番话已经预示了,1449年后明朝边防安全战略不得不发生转变。

警告过后,太祖又向晋王、燕王讲述其峥嵘岁月:“吾起寒微,因天下乱,不得已入行伍中。不二年,从者如云,犹且听命于雄者。又二年,帅将士东渡大江,秣马厉兵于建业,以观天下之变。其诸雄皆放肆无籍之徒,虽曰无藉,而元亦不能驭。乃命中山武宁王、开平忠武王总兵四征,与群雄并驱。又不数十年,群雄殄灭,偃兵息民,当并驱之……不三年而天下一统。噫!吾用兵一世,指挥诸将,未尝败北,致伤军士。正欲养锐,以观胡变,夫何诸将日请深入沙漠,不免疲兵于和林。此盖轻信无谋,以致伤生数万。今尔等又入旷塞,提兵远行,设若遇敌,岂免凶危?自古及今,胡虏为中国患久矣。历代守边之要,未尝不以先谋为急。故朕于北鄙之虑,尤加慎密。尔能听朕之训,明于事势,机无少懈,虽不能胜彼,亦不能为我边患,是良策也。善胜敌者,胜于无形,尔其慎哉!”

这位稳坐江山数十年的开国圣君,在临终前夕进行了如上非比寻常的训诫,听起来振聋发聩。因为谨慎,他对中原的治理一丝不苟;他在处理中原与鞑靼的关系时恰如其分,游刃有余;同时,出于战略平衡的需要,他又以雷霆万钧之势远征漠北草原,彻底粉碎了元朝政权规复中原的企图。而诚如他一如既往的谨慎,他对明朝边防安全战略做了最后一次评估,认为不应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消耗在不必要的主动出击中,而应将之投入巩固边防安全的建设战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