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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宣德时期——和平之巅(三)

书名:长城之外:北境与大明边防本章字数:5177

次日,车驾至石门驿喜峰口时,边将紧急来报,称兀良哈之寇万众侵边,已入大宁,经会州,马上就要抵达宽河。宣德皇帝不是好战之辈,但听到消息亦不禁义愤填膺。他对诸将说道:“孽虏无能为也,但谓吾无备,故敢此来。若知朕在此,当惊骇走矣。今须擒之,不可纵也。”为了出其不意打击进犯之敌,又考虑到喜峰口地势险峻,不利于大军并行,宣德皇帝决定亲率铁骑3000,突袭敌人。有将领认为3000兵恐太少,宣德皇帝道:“兵在精与和,不在多。三千精兵,足办擒贼。诸军可后进。”于是,宣德皇帝在遵化选精锐骑士3000人从征,每人带马2匹,口粮10日,轻装上阵。

恶战开始了。先是,定辽右卫副千户潘雄与敌人遭遇,力战不敌殉国。九月初六,宣德皇帝带兵出喜峰口。他命士兵趁夜行军,军士、战马皆衔枚裹蹄,敛甲韬戈,一夜急行军40余里,黎明时抵达宽河,与敌营相距20里。此时,宣德皇帝命铁骑分为两翼,发起冲锋。敌军悉数来战。宣德皇帝亲自射杀敌前锋3人,神机铳手对敌人进行轮番射击,敌人马死者大半,余众皆溃逃。宣德皇帝亲率数百骑追击,敌人远远望见黄龙旗帜,方知大明天子驾到,慌忙下马请降。是役,明军获敌人口、驼马牛羊、辎重无数。宣德皇帝命斩其渠首,又令诸将乘胜追击,于山谷间搜其巢穴。

忠勇王金忠及其外甥、都督把台扈从出征。金忠主动请缨追击兀良哈残部,宣德皇帝同意了。有大臣密劝宣德皇帝,认为此二人毕竟是“夷虏”出身,万一一去不复返,会成为明朝新的边患。但宣德皇帝认为这正是展示明朝海纳百川的好机会,返与不返,均由二人自便。他说:“去留亦任所欲耳。朕为天下顾,独少此二人耶?果如其志欲去,虽朝夕置于左右,亦终去,宁能久絷之耶?”大臣又建议以其中一人前去为朝廷效力,另一人留下以为人质。宣德皇帝否决了这一提议,他说:“朕以诚心待之,遣即俱遣,留一人乃使之蓄疑矣。朕待此二人素厚,大马识豢养之恩,况人乎?彼当有以见报。”果不其然,数日后,金忠二人俘虏了数十名兀良哈人回来,另获马百余匹,牛羊数百头。

宣德皇帝大喜,命中官以内厨酒馔赐二人,又赐大金爵以为酒盅。事后,宣德皇帝告诉其大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做法。他说:“王者任人亦诚而已,既用之,即勿疑。上疑之,则下思保身免祸,谁复尽心?昨者如惑于人言,岂不失此二人心!”大臣们仍坚持认为,“外夷之人亦不可任信太过”,宣德皇帝又以汉家故事为例,再次强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他说:“外夷人亦未必尽不可信,但在审处得宜耳。汉用金日䃅,何不可也?”

前述永乐二十二年时,永乐皇帝在北征阿鲁台时,曾重挫与阿鲁台结盟的兀良哈人。现在,宣德三年,明军再一次狠狠教训了兀良哈人。在这两次战争中,我们似乎能看到明朝一项未及言明但已经过深思熟虑的策略。理论上讲,兀良哈诸部与明朝有朝贡关系,明廷亦于兀良哈地置朵颜三卫,尽管部分兀良哈人反复无常,但二者之间的矛盾并非不可调和,更不代表全体兀良哈人的意思。因此,在上述两役中,史官只字不提朵颜三卫之事,即与此策略有关。朵颜三卫对明廷仍有作用,明廷不希望它们因为两役而声誉扫地,甚至从此与明廷断绝羁縻关系。在明廷看来,强调明军对虏寇的胜利就已经是足够的惩罚,没有必要采取进一步措施。

北征结束了,明军班师回朝。九月十五日,宣德皇帝下班师诏,诏词一如既往充满了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诏文如下:“恭天抚民,无华夷远迩之间;除残去暴,本帝王仁义之心。故拔稂莠所以育苗,而斩蛇虺为其伤物。善善恶恶,明圣所同。朕嗣祖宗之洪图,主万邦之兆庶,志存康济,夙夜惟勤。比以残胡尝为边患,爰于农隙,躬历疆陲,饬励将士,严固防守。九月初二日,驻师石门,遽得边报,胡寇数万南侵,豕突兽奔,已迫近境。朕躬率铁骑三千驰赴之,将士比力协心,咸奋一当百,斩馘虏首万余级,擒其酋长百余人,径捣其巢穴,尽获其人口、兵器、马匹、牛羊、辎重不可胜计。腥膻荡涤,边境肃清,即日班师!呜呼!稔恶弗戢,丑虏何逭于天诛;武威载扬,嘉兵岂予之所志?庶几攘夷之绩,用副保民之心,诏告中外,咸使闻知!”值得注意的是,宣德皇帝的诏书中既没有提到兀良哈,也没有提到朵颜三卫。

班师至北京以北近百里的喜峰口时,当地军民男女皆前来围观。当看到所得虏口、驼马牛羊、辎重等战利品绵延数十里不绝而来时,他们都欢呼雀跃,叩首山呼万岁。又过数日,负责殿后、搜捕残寇的部队也回来了,他们所获虏口、孳畜等亦不可计数。看到此番情景,人们都认为,此次北征,是“平虏之绩”中最盛大的一次,可以与永乐时期的任意一次北征相媲美。

我们现在再来讨论一个问题,即宣德皇帝此次北征,对明廷与兀良哈的关系产生何种影响?其后果又是什么?我们且看若干例子。

在班师不久后,永平府奏报卢龙陈家庄遭“胡寇”劫掠人口、马牛。宣德皇帝敕谕薛禄等称:“尔等宜严饬官军,昼夜瞭望,谨慎堤备。若寇再至,须尽殄乃已。失机误事,必杀无赦。”史料中虽仅提及“寇”,但我们仍能合理推测,此“寇”即兀良哈人。

宣德四年二月,毗邻兀良哈的女真诸卫指挥亦里伴哥等遣人来朝,称去年明军北征兀良哈,导致女真诸卫人心惶惶,“虑不自保”。宣德皇帝抚谕他们,只要安分守己,就不用担心明军的征伐。他还赐予诸卫礼物,并安抚其众。他说:“天道福善祸淫,人君赏善罚恶,一体天心,岂有私哉!兀良哈有罪,则朝廷讨之,岂肯滥及无罪!尔等安分守法,即长享安乐,何用恐怖?”

三月初二,朵颜等卫头目完者帖木儿等来朝贡马。宣德皇帝见其有悔罪诚意,决定宥其前过。宣德皇帝将前役所俘完者帖木儿的家属尽皆释放,又升其为都指挥同知。宣德皇帝还对他说:“自今宜严吏部曲,毋为寇盗,庶几大军不出,尔得永享太平。苟或不遵,仍蹈前过,不有人祸,必有天殃,其敬慎之。”

从这些例子我们可以看到,在宣德时期,明朝对袭扰边陲的“夷虏”总是抱以宽容推诚之心。我们无法从史料中感受到来自明廷的哀怨,也没有从中看到明廷将自己定位于一个受害者的角色。

宣德五年二月,前述策略再次出现在宣德皇帝与福余卫头目的对话中。时福余卫都指挥安出等奏称,朵颜、泰宁二卫所部兀良哈人曾经多次袭扰边民,福余卫所部民“恐其贻累”,不愿与之为伍。他们向宣德皇帝保证,如朵颜、泰宁二卫继续袭扰不悛,福余卫愿为明军清除作乱分子。宣德皇帝赞赏了福余卫的表态。福余卫是否真的说到做到,权且存疑,但宣德皇帝似乎并未过多在意此事。这种对待朵颜三卫的“耐心”,最终有了回报。由于朵颜三卫头目能“绥抚其众,恭事朝廷”,宣德七年七月,宣德皇帝遣指挥丁全等往赐朵颜三卫头目织金衣、彩币等物,以示嘉赏。

其实,早在宣德六年正月,宣德皇帝就下诏宽宥朵颜三卫所犯下的剽掠之罪,尽管此时他们的剽掠可能仍在继续。其诏文曰:“朕恭膺天命,主宰天下,四方万国之人,皆欲使之安乐得所。尔等受朝廷爵赏,不能约束下人,致其近年常入边境剽掠,边将屡请加兵,朕体上天好生之心,不允所言,盖虑大军一出,累及良善,兹特宥尔等罪,凡前者作过之人,听尔自行处治。其所掠之物,悉追究送还,仍令纳马赎罪,改过自新。若恃恶不悛,大军之来,不独尔等父母妻子受害,昆虫草木亦不得宁。勉思良图,毋贻后悔。”宣德皇帝最终将兀良哈人的劫掠归咎于朵颜三卫头目的管控无能,而非意图与中原抗衡的表现。在彼时彼刻特殊的形势下,这一认定颇为明智合理。

后来,在宣德七年九月的时候,辽东总兵官都督巫凯报称,朵颜三卫的兀良哈人出兵进攻阿鲁台,却为阿鲁台所败,其家口、辎重、牛马、田稼等尽为阿鲁台所夺。余众皆逃往海西女真诸部。巫凯遣人去招徕逃散之众,但他们不肯随之归来。为防不虞,巫凯命整饬军马,随时做好防御准备。此举令人不解,但宣德皇帝对此似乎不以为然,他只是命巫凯谨慎做好应对突发的准备,并未采取其他措施。到了十月,又有消息来报,称阿鲁台率军东行,攻兀良哈诸部,宣德皇帝说“夷狄相攻,常事。然虏谲诈,或者乘间为边患”,于是令边将严加戒备,但仍无其他干预措施。再后来,到了宣德八年二月,阿鲁台部属哈把儿秃及泰宁卫鞑靼拾剌把都等人不约而同归附明朝,称“愿居京自效”,宣德皇帝非常高兴,赐予他们织金袭衣、彩币、银钞、绵布、鞍马等物。

从这一系列事件来看,我们似乎可以认为,兀良哈诸部“首鼠两端”,缺乏长远的战略规划。在永乐二十年时,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是阿鲁台的盟友,永乐皇帝北征击溃了他们。之后,他们持续与明朝为敌,直到宣德三年宣德皇帝再次击败他们。四年后的宣德七年,他们又转而与阿鲁台为敌,几遭灭顶之灾。当前我们所展现的,以及未来还会提到的一系列事件表明,朵颜三卫仍会摇摆不定,尽管大多数时候他们会支持明朝,但有时候也会出现墙头草的情况。因此,在明朝看来,他们固称不上死敌,但也谈不上患难之交,充其量亦不过“酒肉朋友”。

在明朝的边防战略考量中,漠北蒙古诸部的分量无疑最大。毕竟,作为他们发祥地的蒙古高原,与北京可谓近在咫尺。后来明人所谓的鞑靼蒙古,如阿鲁台等,原是成吉思汗及其麾下诸将的子孙后代。但他们在永乐皇帝面前吃了败仗,遭到沉重打击,以至于阿鲁台不得不“屈尊降贵”,向明廷朝贡并接受其册封为“和宁王”。在蒙古高原西边,瓦剌人也向明廷朝贡。这一局面对于明朝来说可谓最佳状态。因此,在鞑靼与瓦剌之间,宣德皇帝既不偏袒其一,又努力居中寻求双边和平,而这一政策的结果便是明朝边防获得近十年的相对和平稳定。

要想更深入地了解宣德皇帝如何交织外交和防务,我们就需要以《明实录》按图索骥,从中加以考察。

如前所述,明军的北境防线在一开始构建时就出现了问题,因此到了宣德时期,明军出现了战略收缩的态势。这种态势同样出现在其东南沿海处——撤出安南和取消类似郑和下西洋的大型航海活动。原本设置于草原深处的前哨也被撤除了。宣德元年夏,山西北部朔州卫军士白荣建言:“大同、蔚、朔,古云中之地,西北皆沙漠。国朝设行都司于大同,又设东胜、高山等十卫缘边守御。建文中,诸卫皆入内地,惟留安东中卫于朔州,乞以高山等十卫仍旧守边,则虏寇不敢窥伺。”建言上达天听,宣德皇帝与五府、六部官计议。他说:“天下无事,边防正当严饬。况西北尤为切要,但军士安居既久,一旦遽迁,恐人情不便。”不过,他最终还是决定接受白荣的建议,将原本内迁的高山、玉林、镇虏、云川四卫重新调往北境,改隶山西行都司。

卫所的内迁似乎意味着,与其斥巨资打造昂贵而脆弱的防线,不如以攻为守来确保边防线的安宁。后者正是永乐皇帝的选择。而现在,他的孙子宣德皇帝,开始转变这一战略。他开始专注于防守,淡化进攻选择,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采取进攻姿态对将士的训练要求更高,而防御姿态则相对不必有过高的军事训练要求。

采取防守战略,意味着原本南迁的卫所必须重新部署到北边,回到他们原来的地方。这并不容易做到。宣德皇帝试图让权居定州的宣府二卫重新回到宣府前线,但他又担心,“两卫军士、家属,不下二三万人,屯处已久,今遽徙之,人情稍难”。为此,他决定暂时仍令两卫士兵分作两拨,以秋分为届轮番前往戍守,等到营房建设妥善后,再令其家属随军前往。如前所述,永乐时期的战略是将卫所军士家属内徙,士兵每年轮换两次外出戍边。而宣德皇帝则重新转变这一思路,意图取消轮番戍卫,而通过卫所将士举家实边,使边防兵力增加一倍有余。在宣府东北200公里的开平,宣德皇帝却采取了截然相反的做法。由于大规模为开平守军提供军需供应几不可能,因此,宣德皇帝令开平守军家属于赤城、云州立堡居住,守军依旧更番轮戍。

但阳武侯薛禄在其奏疏《备边五事》中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他认为:“开平官军家属众多,月给为难,宜于独石筑城,毡帽山塞关,移置开平卫于此,俾其人自种自食。精选本卫及原调守备官军二十人,分为两番,每番千人,自带粮料往开平戍守。既免馈送之劳,亦得备御之固。”此外,他还提出了更多看法。他说:“大同武安侯郑亨所总军士,守城之外尚有二万余人。宣府都督谭广所总军士,守城之外亦有万余人。而两地相去四百余里,倘有缓急,猝难应援。宜各增都督一人,分领精兵,往来巡逻,遇贼猝入,并力成功。”他又提出:“西阳河、洗马林二隘口,虽有烟燉,相去遥远,遇夜有寇,难以传报。宜各增置三烟燉,给与铳炮,遣人守了,消息易通。又缘边旧有烟燉,墙垣壕堑,多已倾颓,宜令郑亨、谭广各按分地,督兵修筑。”宣德皇帝命公侯大臣集议其所提边备之事。

天气渐凉。考虑到虏骑来袭的潜在可能,宣德皇帝严饬明军戒备。他诫谕缘边诸将,曰:“国家置关隘,非独以御外侮,亦虑境内亡赖,或有私逸扰外夷者。盖统御之道,在彼此无扰。卿等宜体朕此心,朝夕防闲,毋纵下人私自出入。违者,械送京师。”

宣德元年七月,巡边明军于鲇鱼石关遇虏寇40余人,将其杀散,夺其马匹而还。宣德皇帝大喜,对行在兵部尚书张本等说:“虏好鼠窃,但防守周密,来则击之,去则勿追。保境安民,此为上策。”此处,宣德皇帝一如既往地告诫边将,莫贪小胜小利而得意忘形孤军深入漠北,以致功败垂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