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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嘉靖时期——大明堡垒(十三)

书名:长城之外:北境与大明边防本章字数:4662

霍韬在大礼议中是嘉靖皇帝的坚定支持者,他对吐鲁番好感殊无。他在《夷情疏》中奏称对吐鲁番的担忧有四:

今西蕃求贡,尚书王琼译进番文,具裔夷小丑之语,无印信足征,则罪之心未出于实。辄许通贡,恐戎心益骄,后难驾驭而边患愈滋,可虞者一也。哈密城池虽云献还,然无番文足据,何以兴复?或者遂有弃置不问之议。夫土鲁番无道,图我哈密久矣,我遂弃置不问,彼愈得志,将劫我罕东,诱我赤斤,掠我瓜、沙,连北狄,内扰甘肃,而边患益滋矣,可虞者二也。牙木兰者,土鲁番腹心也。拥帐二千,称降于我。而土鲁番书则曰不知彼去向也。岂诚不知也?安知彼非诈降,饵以诱我,他日犯边,则曰我纳彼降人,彼来报复也。又曰我不归彼叛人,彼不归我哈密也。自是哈密永无兴复之期矣。彼拥重坐大,而我之边患愈无休息矣,可虞者三也。牙木兰之降也,日给廪饩,所费良多,犹曰羁縻之策,不得已也。若土鲁番拥众叩关,曰取彼叛人也,将驱牙木兰而与之也,彼则诡曰,降也以投生也,今出则死,而不肯去,将从而纳之耶?恐为内应,而有肘腋之忧。土鲁番拥兵于外,牙木兰为变于内,即甘肃危矣。可虞者四也。

霍韬还指出:

或曰今陕西饥荒,甘肃孤危,尚虑不保,虽弃哈密可也。臣则曰保哈密所以保甘肃也,保甘肃所以保陕西也。若曰哈密难守,则弃哈密,然则甘肃难守,亦弃甘肃,可乎?昔太宗皇帝之立哈密也,因胡元遗孽力能自立而遂立之,借之虚名,我享实利者也。今哈密之嗣三绝矣,天之所废,人孰能兴之!今于诸夷求其雄杰,足以守我城池,护我金印,和戢诸戎,修我贡职,力能自立,即可因立之矣,必求哈密之后乃立焉,多见其固也。

霍韬的长篇大论引起嘉靖皇帝注意,他说:“览韬所言,知其留心边务。牙木兰纳居内地,奸谋叵测,兵部其一一参详筹画,究极利害,务要计出万全,具奏定夺。”

有关哈密,还有其他事件对明廷的决断产生影响。“吐鲁番虎力纳咱儿引瓦剌二千余骑犯肃州,至老鹳窝堡。时撒马儿罕夷人因为入贡而留堡中”,虎力纳咱儿军从堡下呼叫其与之答话,问以通贡事。“游击将军彭濬急引兵迎战,斩首数级。”虎力纳咱儿又言“欲问信通和”,彭濬不听,继续麾兵进击,大破之。随后,赤斤卫使人持番文来言,乞许入贡,并请还羁留之使,但词多悖谩。王琼等却“因言番夷行且惧悔”,认为“宜原其求通之情,宥其不知之罪”,于是请令朝廷通贡如故,以罢兵息民。

兵部在答复嘉靖皇帝此前要求的“一一参详筹画”时,也将此事纳入决策考虑中。兵部言:

土鲁番自通贡以来,渐置奸回于内地,欲取肃州,事觉乃绝。则多纵反间,倾我抚臣,然终不敢入寇。今诏许之入贡,使方入关,而虏兵已至,几危甘肃,此闭关通贡利害,较然甚明。今提督等官既言虏薄我城堡,缚我军士,声言大举以恐喝中国,变诈如是,而又言虏方惧悔,宜仍许通贡,以息边陲,前后似相抵牾。且霍韬又以虏无印信番文为疑,臣谓虽有印信,亦不足据,第不使堕其术中,以疑我忠臣、弛我边备则可矣。牙木兰,我属番,为彼虏去,为之用事,今束身来归,事为反正,宜即抚而有之,以招彼携贰,益我藩篱。

至于兴复哈密之事,则臣等窃以为非中国所急也。夫哈密三立三绝,今其主已为虏用,其民散亡殆尽,假使更立他种,彼强则入寇,弱则从彼,难保为不侵不叛之臣。且哈密之复,其力岂能邀截北虏,使不过河入套也哉?故臣以为立之无益,而适令土鲁番挟以为奸利耳。臣愿皇上赐王琼玺书,令会同甘肃镇巡等官召谕夷使,责以大义,晓以利害,自今许入关通贡者,多无过十五人,所至毋得延住。又遣其使谕速檀满速儿,问以入寇状。借曰不知,则令械送虎力纳咱儿。或事出瓦剌,则斩瓦剌百人以赎罪,否则羁其贡使,发兵征剿,庶几威信并行,彼知敛戢。

兵部又称:

除瓜、沙属番及哈密遗民畏兀儿、哈剌灰等,俱不得遣,其他力能服众及能灭土鲁番者,或请给印封爵,使主哈密,听琼等熟计。然臣窃料土鲁番酋所恃火者他只丁、牙木兰统兵于外,而写亦虎仙等数番使为间于我中国耳,今皆诛死,而牙木兰已来归,势亦渐弱。哈密距关千五百里,所过罕东、赤斤诸卫,皆已款塞。彼远涉千里而供馈无资,又过流沙,水无所得,视前入寇为难。故今甘肃所忧,不在土鲁番,而南有亦不剌,北有瓦剌,最骁劲近边。往者我以为援,今从彼为寇,此甚可忧也。自今宜以通番纳贡为权宜,以足食固边为久计,且闻瓦剌之众方怨土鲁番,使谋臣能利而诱之,使自相携贰,此亦伐交之术也。

兵部还请“授牙木兰一官,赏其同降者,以怀来者”。嘉靖皇帝是其议。

刑部尚书胡世宁的观点与此截然相反,他不同意霍韬的说辞。他在《回达入境官军击斩退去随递番文讨要羁留夷使疏》中,用各类事实、历史以及逻辑论证了哈密之重要性。在胡世宁看来,若失去哈密,则明军的边防体系难免出现漏洞而瓦解。速檀满速儿颇具开疆拓土的野心,他甚至还遣商人为间谍,在明朝各处刺探情报。为了制约吐鲁番,胡世宁还提出应让类似牙木兰等他族之人经营哈密。

兵部侍郎王廷相不赞成胡世宁的观点,但他在《与胡静庵论吐鲁番书》中却表达得十分委婉温和。他写道:

今据哈密国势人力,果能与土鲁番相拒乎?不然,虽得金印、虽还城池,终还为彼之殴役耳。夫欲大举兴复,必得甘肃兵力,足以制彼之命,如齐桓之救邢复卫可也。今中国之力能然乎?纵有兵马刍储,足以一举而恢复之,嘉峪关至哈密旧城,尚有半月之程,我兵既归,彼兵即至,哈密残困孱弱之族,能与之抗乎?此不待智者而后能料也。

又曰:

祖宗之时,关外设立七卫,以捍蔽西戎。今百余年来,渐以凋灭,无复生聚。阿端一卫,不知所往矣。曲先则南入乌思藏矣。赤斤、安定、罕东,或数百为族,数十为落,皆内附肃州境土,如野鸟惧物为害,依人居止,衰败凋残,厌厌游游,止存气息矣,夫安望其振厉。惟罕东左卫少壮可战者仅有一二千人,即今亦来内附,而瓜、沙空虚矣。其近西羁縻诸夷,大略无复可望如此。不知土番临近如天方、撒马儿罕诸国,何由可以间谍而使之破灭土番耶!非其仆浅近者所能计也。其牙木兰来降,据其当日番文之词,不过与其弟满剌天哥等六人入关耳,其云男妇老小约有五六千人,皆帖木哥、土巴之族属。今牙木兰六人,甘肃守臣已处之深入内地,彼土番虽欲求与通语而不可得,况能有别谋乎?纵有之,六人之力何为哉!据彼之来降也,诚为速檀满速儿之逼,非有他故。观土巴、帖木哥与之同来,其情状可以类见……土巴、帖木哥不可令彼久弃沙州,当令守臣早行计处,促使之归可也。不然,则瓜、沙久虚,土番遣人窃据,耕牧其地,一则可以为入寇之资,一则可以为开拓之计,甘肃愈益多事而不可支矣。

接替胡世宁出任兵部尚书的,是李承勋。有关哈密吐鲁番事件,李承勋称:

甘肃之忧在粮食不足,恐日后不能自守,而土鲁番之患其次也。方(牙)木兰既降,彼之谋主已丧,虽诚伪不可知,羁住甘州,在我掌握,但须丰其廪饩以坚其归心,保其妻子以制其逸志,谨其防闲以消其他虞可也。带来瓜、沙诸夷就食于我者,闻已大半各还旧居。若其果然,又边境一幸也。其有未去者,速宜济以行粮,劝令早归本土,趁时耕种。在彼为长久之便,在我无肘腋之患矣。其入贡诸夷,于土鲁番,宜谕以瓜、沙诸夷皆我良民,防尔扰害,远来附我,今已遣还,尔等宜各守封疆,毋相侵害,则进贡之路长久可保;若仍前侵扰,彼来赴诉,则当拘尔贡使,绝尔赏赐,依前闭关,不复容尔往来矣。于天方诸国使臣,宜谕往岁闭关,止因土鲁番犯顺,尔等自来忠顺,不在所绝,今后宜依期入贡……至于哈密一事,固未敢遽议兴复,以劳人费财,亦未可轻议弃置,以辜瓜、沙诸夷仰望之心,姑羁縻之而已。

其土鲁番国势,昔有人自其国逃来,言彼国都东西可二三百里,南北七八十里。人以种植田猎为业,帐族散处,每帐能战者三分之一。通国一起可五六千人,必数月而后合。命则其主延首领及散卒素有谋者并入一密室谋之,室中上铺红毯,其主南向而坐,东西相向,各铺白毡。首领以下,依次就坐。主乃策其下曰:“我等出兵,若中国布如此阵,何以破之?用如此器,何以御之?”首领以次各陈其见,择一善者。乃杀牛设誓,期以必死,故每战虽败不退,最能支久。

自彼国至哈密六百余里,经黑风川三百余里无水草,瓦剌多于此邀而覆之。自哈密至嘉峪关一千二百里,亦有无水草去处。成化时,刘宁出军四十八日而后到,路虽近而行难故也。

王子速檀满速儿有同母弟,曰巴巴乂,最强,素欺其兄,异日必夺其国。异母弟二人,曰:真帖木、忍帖木,仅能自存。彼将入寇,必驱瓜、沙诸夷以为前驱,又约瓦剌以助其声势。

对此,李承勋提出的对策是:

使我镇巡有谋,宜结瓦剌以伐其交,厚瓜、沙诸夷以为间谍。俟其兵至肃州,我但坚守不出,小堡难守者悉并入大堡而坚守之。数日之后,彼之锐气无施,自然挫矣。我乃出兵二三千,立牢固营盘而守之,每出游轶以扰其牧放,彼追则走,彼去复来。不过数日,彼将计穷而遁归。俟彼返路,我以精兵随其后,彼若来攻,固守而不与交锋。我无亡矢遗镞,而彼之进退狼狈,则瓦剌、瓜、沙皆将作难于彼,而我收全功。至于所以挑瓦剌、瓜、沙者,又在将官用机用智,难预图也。

大学士桂萼对哈密的看法更为武断。他在《进哈密事宜疏》开篇,就指斥诸说之偏见。他奏道:

近朝议哈密事纷纷不一,志事功者主于兴复,悯民命者颇议弃绝,此皆不通时势,而胶于一偏之见者也。臣因以平日所闻,参互考证,而得其说,数以质之前在陕西实心经理其事者,莫不以为所访其中事情并处置之宜,款款切实。今辄开列如类备照册子式样,随此进呈,以备圣览。盖恐兵部复本与百官建议之言,多失事实,并繁文太多,其番语又不易通晓,故敢不惮尘渎。

桂萼的看法是:

今哈密之地,必欲兴复,其势有五不可。城池颓坏,地土荒芜,农器子种不备,辄难修理,一不可也。忠顺、安定二王之后,俱无可立之人,欲立他族,则众心不服,罕慎之事可鉴,二不可也。三种夷人回回,不与我同心,畏兀、哈剌灰又微弱不可恃,况住居肃州日久,有恋土之意,必欲驱之,复入哈密,是置之必死之地,且失其心,三不可也。甘肃之地已为穷边,近来又荒歉,在官仓廪空虚,在民十室九空,甘肃西路虽新设游击三千人,马号为三千,其实不满二千,俱各卫新选之人,其势不足以慑吐鲁而护庇哈密,四不可也。纵使强勉兴复,随复随败,徒劳中国,且伤国威,益资吐鲁之利,五不可也。势虽不可兴复,亦不可废弃。一则祖宗所立之疆土不当弃,一则指以恢复为名,以羁縻夷心,彼以为汉人必不舍此地,常以奇货诱我,如弃而不讲,彼以为我不以哈密为轻重,必启其侵谋肃州之心,大为不可。故哈密之地不可恢复,而亦不可弃也。

对此,桂萼主张从根本上解决甘肃的经济问题。他接着奏道:

所谓闭关绝贡者,是因回夷之犯顺,而吾以威摄之也。必须修我之边备,使仓廪充实,士马精强,城堡完固,而将士日夜淬砺以待之。如回夷果能悔过输诚而求贡,然后容其入关;如其桀骜侵犯,则仗义征剿,使之痛遭挫衄而归。如此,则闭关彼以为威,开关彼以为恩,而后边境宁谧。今日之事,一闭关绝贡之后,边备之事置之不问。今闭关绝贡已数年矣,仓廪空虚犹昔也,士马寡弱犹昔也,城堡颓坏犹昔也。内治狼狈如此,故回夷之求和未必诚也,而镇巡不敢深拒,恐其侵掠地方,稍不得利,即率乌合之众长驱深入,如蹈无人之境,必获大利而归。昔年之事可鉴也。盖由我边备不修,闭关彼不以为威,而开关彼亦不以为惠,故今日之事不在于关门之闭与不闭,惟在于内治之修与不修也……故为今日计,惟在安静以养兵民,羁縻以缓他变,则兴复之道耳。

桂萼的论点虽武断,但颇有道理。以明军目前之窘状,不采取过分行动可能是最好的决定。桂萼的论争或许并没有将焦点集中在哈密问题本身,且就整个明朝而言,哈密问题很快就不再出现在朝堂之上。因为明朝君臣逐渐将关注焦点转移到了边防的其他问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