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一生须惜少年时——王国维篇（3）
王国维不仅研究词，写出了《人间词话》，而且也会填词。我选了王国维的几首词，大家一起来读：
蝶恋花·辛苦钱塘江上水
王国维
辛苦钱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东趋海。终古越山洞里。可能销得英雄气。
说与江潮应不至。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千载荒台麋鹿死。灵胥抱愤终何是。
这是王国维1898年写的，那一年他只有二十一岁，还住在这座房子里。自九岁搬到这座房子，他一住就是十三年。就在他将要离开这座房子，前往上海时，他填了这首词。你们在这首词里能不能看出他对故乡的依恋？他写的是钱塘江的潮水，“说与江潮应不至。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那是他朝夕面对的“辛苦钱塘江上水”。
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
王国维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虞美人·杜鹃千里啼春晚
王国维
杜鹃千里啼春晚，故园春心断。海门空阔月皑皑，依旧素车白马夜潮来。
山川城郭都非故，恩怨须臾误。人间孤愤最难平，消得几回
潮落又潮生。
你们有没有发现王国维这阙《虞美人》写的也是故乡的潮水？1907年，他已经离开故乡，看见了外面更辽阔的世界。他去过上海，也去过日本了，见到了大世界，但对于故乡的潮落潮生、故乡的夜潮，他还是念念不忘。他是听着潮水长大的少年，他永远都会回望潮水，他就是潮生的孩子。再读一首浣溪沙：
浣溪沙·草偃云低渐合围
王国维
草偃云低渐合围，雕弓声急马如飞。笑呼从骑载禽归。万事不如身手好，一生须惜少年时。那能白首下书帷。
我们这一课就叫“一生须惜少年时”。本来我想把这堂课叫作“一事能狂便少年”，我怕你们“狂”不起来，那就珍惜少年的时光吧。“万事不如身手好，一生须惜少年时”，王国维先生写得好。如果做到了这句“一生须惜少年时”，再有一句“一事能狂便少年”，你就可以了，你就可以成为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期待的中国少年。2018年10月4日，我们在北京植物园梁启超先生的墓前上课，今天也是10月4日，那天你们在梁启超先生墓前背诵了《少年中国说》，现在还能背几句吗？
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
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无论是王国维先生笔下的少年，还是梁启超先生笔下的少年，都是他们对未来中国少年的期望，他们期望的人当然也包括了在座的你们。
相隔一年，同样是10月4日，三百六十五天，一个奇妙的圆圈，我们从梁启超走到了王国维，从死走到了生，那是埋葬梁启超先生的地方，这是王国维少年时代住过的地方。
我们刚才读了王国维先生的几首词，或许可以混在宋人的词里；他毕竟不是宋人，他写不出《念奴娇》《水调歌头》，也写不出《雨霖铃》那样的词来，但他是真正懂词的一个人。他是词人，更是学人，他的《人间词话》提出了“境界”说。我们选读几段：
人间词话
王国维
（一）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三）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七）“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他说，“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是无我之境，好像“我”是不存在的，我是无意中看见了南山，我抬起头来，南山就已经在那里，不是我要看见南山，简直是南山非得让我看见。《人间词话》很薄的，你们将来通读了，就具备了初步的审美能力。
刚才有人问李白写过词吗，我们继续读《人间词话》：
（十）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
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这里提及的范仲淹的那首《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跟“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是同一种风格，但是李白的八个字，千年来让多少人念念不忘。
（十六）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十七）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十八）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王国维读过德国哲学家尼采的著作，尼采说南唐后主李煜的词中有亡国之痛，字字血泪，所以说是用血写的。作为诗人，阅世深了不一定好，所以王国维说李煜有赤子之心，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作为君主那是他的短处，作为词人恰好是他的长处。
我们回到“少年”，王国维的词中有“万事不如身手好，一生须惜少年时”，也有“四时可爱惟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一事能狂便少年”从唐代诗人的诗中化出，但胜过了前人。少年金庸读过他这首词，记住了这句“一事能狂便少年”，还借来做了作文的题目。但作诗填词的时代毕竟过去了，在王国维先生的最后十年，白话文运动正如火如荼。文体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这一点，他并非不清楚。我们来读他的《宋元戏曲史·自序》：
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
我十七岁时第一次读到这句话，就死死地把它记住了，知道了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有楚辞，汉有汉赋，六朝的骈文，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然后是白话文登场了。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游戏永远成不了文学，只能是娱乐。金庸的武侠小说有争议，连金庸都觉得那是娱乐，但是我们前面也讲过，把其中的片段拿出来，不从娱乐的角度去读，他的白话文大气、干净、有味，他是真正通母语的人。
这是提纲挈领的一句话。王国维写《宋元戏曲史》自序的时候，为什么要写这句话？他要把宋元戏曲特别是元曲放在整个中国文学史的脉络里考虑，从而确定元曲的价值，认为向来不被重视的元曲也有崇高的价值，跟唐诗宋词可以相提并论。在此之前，元曲本没什么地位。然而王国维这样的大学者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元之曲可以跟唐之诗、宋之词相提并论，从此一切都被改变了。王国维这句话，不过几十个字，却打破了多少年来人们认识的误区，改变了人们的观念。这就是学者的力量，学术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