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我知道，我又溺水了（1）

遭遇到内心的痛苦，

想清楚了自己的终极目标，选择已经变得容易。

华盛顿的生活对我来说，自由而过瘾，也是我新生活和旧生活交接的一段过渡期。可以说，有关最终是否回国的问题，我确实经历过一段徘徊期。舒适的生活让我有些慵懒，想起以前忙碌的生活，我的内心也产生过隐隐的畏惧。在华盛顿工作之后，我甚至和先生讨论过几次，是我先在美国站稳脚跟，最后他和我一起过来，还是我结束在华盛顿的工作合同，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重新开始。

在华盛顿工作了几个月之后，很多细微的改变开始在身体里穿梭蔓延。从纽约搬到华盛顿，我的住房条件改善了，我选择在青年白领居多、位于弗吉尼亚州的水晶城居住。我的房间里有了全新的地毯，有了像样的家具，有了一个占满过道、贴合整面墙的组合衣橱，有了干净的、可以独自使用的卫生间。公寓的地下一层设施一应俱全，不但直通地铁，还有餐馆、画廊、一个默剧剧场和一个戏剧演员的培训俱乐部——那个俱乐部的墙壁全是玻璃，你路过时，就可以看到俊男美女穿着黑色的紧身服，在屋子里进行形体训练。到了后来，水晶城的地下一层甚至装修了一个极其时尚的创客工场，车床、模具、电脑设备，隔着玻璃清晰可见。整个水晶城，因为地下一层的设施，散发着非常小资的味道。

高档公寓经常举办免费晚餐和欢乐时光活动，来自世界各国的青年可以排着队领取一份可口的晚餐，然后倒一杯白葡萄酒，在大厅里随意坐着，此时是租客之间相互认识交流的机会。我曾经在这样的免费晚餐时间遇到过一对好玩的夫妇。女孩来自印度，男孩是巴基斯坦移民的后代。女孩告诉我，印度和巴基斯坦一向是敌人，他们两个属于敌对国家的人相爱结婚了。男孩的父母因为移民美国很早，所以接受印度媳妇没问题。但是女孩的父母还在印度，根本不接受巴基斯坦女婿。女孩依然在费劲地说服着她的父母，但是直到今日，女婿还受到岳父岳母的仇视。

在这样每周一次的免费晚餐活动上，有一个固定的项目，免费晚餐的主办方每次都会给每人发一个红色的小纸条用于抽奖，奖品经常是一瓶红酒或者一张礼品卡。有一次我抽到了印着666三个数字的小纸条，觉得很幸运，开始兴奋地为自己鼓掌，旁边的老美却瞥了我一眼，说：“哦，666啊，在西方这个数字可不太好哦。”我心想，怎么不好啊？中西方的文化差异怎能如此巨大。

我在自己的房间装了一台大的液晶彩电。有的时候，我需要即时解读正在现场直播的美国总统奥巴马讲话的潜台词。我坐在床前的地毯上，屏气凝神地听着进入耳朵里的每一个音节，用便签纸和签字笔疯狂记录下所有的信息，然后在短时间内写出一篇深度文章。那一年，是我对美国政治的认知突飞猛进的一年。2013年8月31日，当叙利亚阿萨德政府使用了生化武器，全美国人民都等着总统奥巴马就是否使用武力打击叙利亚表态时，我在他讲话结束的同时做出独家而精准的分析。我在文章里说：“当奥巴马决定把选择权交给国会投票决议时，我们就已经知道，美国打击叙利亚的军事行动已经放缓了。”

舒适的生活条件，宽松的工作条件，比起前两年翻江倒海的生活，看上去很美。但是这一切，并没有让我身心愉悦起来。在理性最终来到之前，一些感性的认知已经开始对我传达着复杂而微妙的信号。一些并不太好的感受，已经开始占领着我。一种比在纽约时更孤独的孤独，像病毒一样蔓延并侵占了我的身心。我知道，我又溺水了。

离开了校园，离开了教授和同学，我丢失了一个与人交往的生态系统。单打独斗的工作，伴随而来的是超强的压力和团队的缺失。就算我有一些美国朋友，也参加一些华人的活动，但是这种感觉和亲人在四周环绕时的感觉无法相提并论。我陷入了如同黑洞一样的无边孤独里，甚至比上学时更加严重。我自己知道，如果这样下去，我的孤独将没有一个期限。

不工作的时候，空气好像已经静止了。对抗孤独的手段，真的很有限。只要在家，我就打开电视，让无休无止的美国新闻充斥在空间里。和工作有关的，和工作无关的，熙熙攘攘，一并涌来。CNN主播问：“如果美国真的拖债了会怎样呢？”电视里的专家说：“美国就脱光了！”当国会无法就预算问题达成一致时，美国政府陷入了即将关门的恐慌当中。CNN电视台的右下角会标出政府关闭的倒计时。电视主播们面对着这个场景纷纷预测——“这将是一场昂贵的政治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