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凌云”与方术仙界（2）

虽然相如上《大人赋》谏言武帝好“仙道”，还属于武帝求仙之路的早期，但是武帝强烈的求仙欲望与迷恋方术的征兆，却是令人担忧的。针对武帝身边的两类方士的作为，对参与国家宗教大典的，相如的思想与之并无龃龉，换句话说，他不反对国家新宗教的建立，否则也不会在临终时写下那篇《封禅文》，他反对的应该是武帝虚无缥缈的祈长生而求仙的虚幻愿景。例如《大人赋》中写西王母时的描写是：“低回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对此写法，宋人倪思认为该赋文“至西王母数语，使人意消，何神仙之足言”。我们不妨对照一下《汉孝武故事》中有关西王母七月七日会见汉武帝的情节。内容大要是：西王母与武帝相约七夕相会，武帝在承华殿等候，忽见青鸟“从西方来”。东方朔告诉武帝，今晚西王母必来。于是武帝设帐焚香，期待王母降临。夜半时分，王母乘紫车，“玉女夹驭”“二青鸟夹侍”而至，武帝拜迎，“延母坐，请不死之药”。王母说：“太上之药，有中华紫蜜，云山朱蜜，玉液金浆；

其次药，有五云之浆，风实云子，玄霜绛雪。”但因武帝“欲心尚多”，所以不能给此药。于是王母拿出七枚仙桃，自吃两枚，给武帝五枚。武帝食后，将桃核留下。王母问其原因，武帝回答留待栽种。王母笑着说：“此桃三千年一著子，非下土所植也。”武帝延留王母到五更天，王母离去，武帝惆怅良久。这虽然是小说家编撰的故事，但武帝约见西王母，是为了长生而求“不死之药”，则同样反映了武帝祈求长生的执念。这也是相如所反对的“仙道”。对比武帝夜会西王母颇为温馨的场面，相如赋中描写的西王母确实是面容丑陋而不堪入目。况且在《大人赋》中最后六句有关“至道”的描写，更是对这“太虚幻境”的嘲弄，所以姚鼐评论说：“长卿则谓帝若果能为仙人，即居此无闻无见无友之地，亦胡乐乎此邪？”这虚无缥缈且混淆视听的仙境，绝“非帝王之仙意”，“大人”孤独寂寞地在空无世界里的存在，表达的只有对求仙态度的否定。

问题是相如赋明显反对武帝所好的“仙道”，却反而给了皇帝“凌云”的感觉，究其因又在于赋中对仙界的描写，是“览者已过”的接受，这里又蕴含了赋作审美的合理性。回到“凌云”赋的创作文本，我们可以看到相如三“惊”汉主的系列是由诸侯赋到天子赋再到游仙赋，而其文本也是由自谓“未足观”到“推天子”之苑囿之可观，再到令天子飘若“凌云”的《大人赋》，尽管论家皆有“因以讽谏”说，但其描写确实表现出宏大的气象。这篇《大人赋》的创作，正因相如说“列仙之传居山泽间，形容甚臞”，所以赋中不可避免地尽力书写“帝王之仙意”，于是开篇谓“世有大人兮，在于中州。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视域极其宏阔而空灵，而继谓“大人”之仙游，阵容豪华，扈跸如云，其遍历名山大川，遇仙姝，采灵物，餐饮芳香，随观万象，可谓极尽描绘之能事。如赋中写“垂绛幡之素蜺兮，载云气而上浮”“邪绝少阳而登太阴兮，与真人乎相求”“屯余车其万乘兮，

云盖而树华旗”“遍览八纮而观四荒兮，朅渡九江而越五河”“西望昆仑之轧沕洸忽兮，直径驰乎三危”，以及赋末之收束所描绘的“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眩眠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乘虚无而上假兮，超无友而独存”，完全从物态的刻画上升到一种气象的营构。唐代李德裕《文章论》批评沈约“独以音韵为切，轻重为难，语虽甚工，旨则未远”，以倡导为文“鼓气以壮势”，移之评析汉大赋与魏晋以后小赋的变迁，也可以证明相如赋的“凌云”之意。

讽谏“仙道”与书写“游仙”的龃龉，恰是这篇赋的悖论，后世赋家如扬雄等人的质疑，多以《大人赋》为例，其因也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