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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十九首释(6)

书名:西南联大诗词课本章字数:2730

“上有弦歌声”是叙事,“音响一何悲”是感叹句,表示曲的悲,也就是表示人——歌者跟听者——的悲。“谁能”二语进一步具体地写曲写人。“清商”四句才详细地描写歌曲本身,可还兼顾着人。朱筠说“随风发”是曲之始,“正徘徊”是曲之中,“一弹三叹”是曲之终,大概不错。商音本是“哀响”,加上“徘徊”,加上“一弹三叹”,自然“慷慨有余哀”。徘徊,《后汉书·苏竟传》注说是“萦绕淹留”的意思。歌曲的徘徊也正暗示歌者心头的徘徊,听者足下的徘徊。《乐记》说:“‘清庙’之瑟……壹倡而三叹,有遗音者矣。”郑玄注:“倡,发歌句也;三叹,三人从而叹之耳。”这个叹大概是和声。本诗“一弹再三叹”,大概也指复沓的曲句或泛声而言;一面还照顾着杞梁的妻的叹,增强曲和人的悲。《说文》:“慷慨,壮士不得志于心也。”这儿却是怨女的不得志于心。也许有人想,宫禁千门万户,侯门也深如海,外人如何听得清高楼上的弦歌声呢?这一层,姑无论诗人设想原可不必黏滞实际,就从实际说,也并非不可能的。唐代元稹的《连昌宫词》里不是说过吗:“李谟擫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还有,陆机说“佳人抚琴瑟”,抚琴瑟自然是想象之辞,但参照别首,也许是“弹筝奋逸响”也未可知。

歌者的苦,听者从曲中听出想出,自然是该痛惜的。可是他说“不惜”,他所伤心的只是听她的曲而知她的心的人太少了。其实他是在痛惜她,固然痛惜她的冤苦,却更痛惜她的知音太少。一个不得志的女子禁闭在深宫内院里,苦是不消说的,更苦的是有苦说不得;有苦说不得,只好借曲写心,最苦的是没人懂得她的歌曲,知道她的心。这样说来,“知音稀”真是苦中苦,别的苦还在其次。“不惜”“但伤”是这个意思。这里是诗比散文经济的地方。知音是引用俞伯牙、钟子期的故事。伪《列子》道:“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列子》虽是伪书,但这个故事来源很古;因为《列子》里叙得合用些,所以引在这里。“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这才是“善听”,才是知音。这样的知音也就是知心、知己,自然是很难遇的。

本诗的主人公是那听者,全首都是听者的口气。“不惜”的是他,“但伤”的是他,“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愿”的也是他。这末两句似乎是乐府的套语。“东城高且长”篇末作“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伪苏武诗第二首袭用本诗的地方很多,篇末也说“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篇中又有“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的话。苏武诗虽是伪托,时代和《十九首》相去也不会太远的。从本诗跟“东城高且长”看,双飞鸟的比喻似乎原是用来指男女的。伪苏武诗里的双飞龙,李善《文选注》说是“喻己及朋友”,双黄鹄无注,李善大概以为跟双飞龙的喻意相同。这或许是变化用之。本诗的双鸣鹤,该是比喻那听者和那歌者。一作双鸿鹄,意同。鹤和鸿鹄都是鸣声嘹亮,跟“知音”相照应。“奋翼”句也许出于《楚辞》的“将奋翼兮高飞”。高,远也,见《广雅》。但《诗经·邶风·柏舟》篇末“静言思之,不能奋飞”二语的意思,“愿为”两句里似乎也蕴涵着。这是俞平伯先生在《葺芷缭蘅室古诗札记》里指出的。那二语却是一个受苦的女子的话。唯其那歌者不能奋飞,那听者才“愿”为鸣鹤,双双奋飞。不过,这也只是个“愿”,表示听者的“惜”和“伤”,表示他的深切的同情罢了,那悲哀终于是“绵绵无尽期”的。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首诗的意旨只是游子思家。诗中引用《楚辞》的地方很多,成辞也有,意境也有,但全诗并非思君之作。《十九首》是仿乐府的,乐府里没有思君的话,汉魏六朝的诗里也没有,本诗似乎不会是例外。“涉江”是《楚辞》的篇名,屈原所作的《九章》之一。本诗是借用这个成辞,一面也多少暗示着诗中主人的流离转徙——《涉江》篇所叙的正是屈原流离转徙的情形。采芳草送人,本是古代的风俗。《诗经·郑风·溱洧》篇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毛传》:“蕳,兰也。”《诗》又道:“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郑玄《笺》说士与女分别时,“送女以勺药,结恩情也”。《毛传》说勺药也是香草。《楚辞》也道:“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可见采芳相赠,是结恩情的意思,男女都可,远近也都可。

本诗“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便说的采芳。芙蓉是莲花,《溱洧》篇的蕳,《韩诗》说是莲花;本诗作者也许兼用《韩诗》的解释。莲也是芳草。这两句是两回事。河里采芙蓉是一回事,兰泽里采兰另是一事。“多芳草”的芳草就指兰而言。《楚辞·招魂》道:“皋兰被径兮斯路渐。”王逸注:“渐,没也;言泽中香草茂盛,覆被径路。”这正是“兰泽多芳草”的意思。《招魂》那句下还有“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二语。本诗“兰泽多芳草”引用《招魂》,还暗示着伤春思归的意思。采芳草的风俗,汉代似乎已经没有。作诗人也许看见一些芳草,即景生情,想到古代的风俗,便根据《诗经》《楚辞》,虚拟出采莲、采兰的事实来。诗中想象的境地本来多,只要有暗示力就成。

采莲、采兰原为的送给“远者”、“所思”的人、“离居”的人——这人是“同心”人,也就是妻室。可是采芳送远到底只是一句自慰的话、一个自慰的念头;道路这么远这么长,又怎样送得到呢?辛辛苦苦地东采西采,到手一把芳草;这才恍然记起所思的人还在远道,没法子送去。那么,采了这些芳草是要给谁呢?不是白费吗?不是傻吗?古人道:“诗之失,愚。”正指这种境地说。这种愚只是无可奈何的自慰。“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不是自问自答,是一句话,是自诘自嘲。

记起了“所思在远道”,不免爽然自失。于是乎“还顾望旧乡”。《涉江》里道“乘鄂渚而顾兮”,《离骚》里也有“忽临睨夫旧乡”的句子。古乐府道,“远望可以当归”;“还顾望旧乡”又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慰。可是“长路漫浩浩”,旧乡哪儿有一些踪影呢?不免又是一层失望。漫漫,长远貌,《文选》左思《吴都赋》刘渊林注。浩浩,广大貌,《楚辞·怀沙》王逸注。这一句该是“长路漫漫浩浩”的省略。漫漫省为漫,叠字省为单辞,《诗经》里常见。这首诗以前,这首诗以后,似乎都没有如此的句子。“还顾望旧乡”一语,旧解纷歧。一说,全诗是居者思念行者之作,还顾望乡是居者揣想行者如此这般。曹丕《燕歌行》道:“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正是居者从对面揣想。但那里说出“念君”,脉络分明。本诗的“还顾”若也照此解说,却似乎太曲折些。这样曲折的组织,唐宋诗里也只偶见,古诗里是不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