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

E漫步在伦敦街头，正值圣诞前夕，市中心十分热闹。小孩子开心地拉着父母买着心爱的玩具，恩爱的情侣们亲密地走在街头。

对于E来说，节日的热闹氛围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已经飘雪了。雪不大，轻似柳絮，状若芦花；它们纷扬，舞动，盘旋，最后落在地上。年轻的男子风衣上也留下了纯洁的雪白。雪一直下着，愈下愈大，空气的温度也愈来愈低。寒冷似剑一般刻骨，削得脸生疼。E有些恼怒地竖起衣领，可寒冷并没有因他的举措而不再侵蚀。

他随意地走进一家旅店。艺人正在唱着歌。E自然没什么心情听歌，但歌词总是不可避免地进了他的耳朵：“Well you only need the light when it’s burning low.Only miss the sun when it starts to snow.Only know you love her when you let her go……”E心一紧，赶紧给自己戴上耳机，随意播放着新闻。但那句歌词却一直在心中回荡。

E没来由地怀念起了在巴黎的日子，明明节日气氛是更浓的，却似乎好过这里。

E这二十来年都一直在漂泊，高中毕业后先是巴黎，现在又在伦敦，总之是远离故里的。可这是E第一次那么想家，那么厌恶这过于热闹的节日气氛。以前在巴黎塞纳河畔，自己不是没有一个人静静地赏月怀念故乡的时候。夜幕低垂，月光洒在河上，河面波光粼粼，浮光跃金。一艘船驶过，朝着远方开去，不留痕迹。可是每当E习惯性地要开始犯文艺青年的老毛病时，一向乐天的C便会故意岔开话题说些有的没的，逗得E陪着他一起哈哈大笑。

C曾经是E最亲密的存在，曾经。或者说，是C一直对E推心置腹，而E，至少表面上一直是淡淡的。可不得不承认，那四年来，一直是C在E身边。E本做好了一个人在HEC待四年的准备，却在开学的第一天就认识了C——虽然当时情景有些尴尬，C在餐厅把颜色格外鲜艳的肉酱面打翻了，刚好弄脏了E的衣服。

C可以说是那种E很不屑为伍的人了，迷迷糊糊，还胆子很小。不仅如此，作为一个文艺青年，E很难容忍天天跟在身边的人连狄更斯的《双城记》都没看过。

“你没看过《双城记》？”E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我为什么会看过？我又看不懂。”C笑着说，“干吗啦，看不起我！”

C佯怒，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软。

C总是这样，因为天生的乐天性格，朋友众多，脾气很好。

这也是E所看不上的。在E的世界观里，一味地妥协、委曲求全，只会让人最终万劫不复。

不过E也没有直接告诉过C自己这一系列的评判，相反，情商颇高的E敏感地察觉到了C是打心眼里把自己当成他最好的朋友。于是，E顺着C的意每天都和他在一起。C话很多，嘴巴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开始，喜欢安静的E是极为反感的，可慢慢地，也就由着C来了。

毕业前，他们约好了一起去伦敦，但毕业后，C却一个人突然回国。

只留E一个人守着承诺去了伦敦。

去伦敦这个主意，还不是E这个狄更斯粉丝提出来的，而是C。

C对伦敦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结，因为福尔摩斯。C很喜欢福尔摩斯，虽然他每次晚上看时都会吓得缩成一团，也不是每个情节他都看得懂——但C觉得，自己去了伦敦，说不定就可以变得和福尔摩斯一样聪明了。E听着这些荒谬的言论只是感叹，他就知道C一定会有一个格外荒谬的理由，C总是这样。

而当E从他人口中得知C一个人回了国时，也只是觉得，C确实是这种人，迷糊、胆小、没有条理……就当自己没有认识过C，反正就算没有 C，他也会去伦敦。E觉得，像C之流，出尔反尔，到了关键时刻掉链子，或是单纯地想家……都是可能的。

E又怎会去想其他的呢？

可是，偶尔，E也会怀念C的吵吵嚷嚷，但他也只是将这种没来由的思念归结为自己太过缺乏烟火气。

C第一次遇到E时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太好了，把心爱的肉酱面弄到别人身上也没有被怪罪，虽然被瞪了很久，但他总归是原谅了自己。不仅如此，作为一个样貌格外出众并且才华过人的富家子弟，E竟很快接受了自己的示好，坦然地和自己做着朋友。

E是真的好看，眼眸似古井般深邃清冽，唇瓣不染而朱，脸部轮廓俊逸清朗。C用自己匮乏的辞藻勉强概括了一句“气宇如云中君”。当E捧着书坐在塞纳河畔的长凳时，C总觉着眼前分明是一幅画卷。而C只觉自惭形秽。

C主动向E示好，更是把自己的大事小事全都倒了个干净。可时间一久，C便发现，E可能并没有很看得起自己，而是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归到某种带有“浅显”“愚钝”的标签的人群里。C也并没有太过在意，毕竟比起E，自己真的可以被称作是“文盲”。

然而，每当自己主动逗着E开心时，每当自己下意识地讲着未来时，C总觉得E像是在看跳梁小丑，而E的笑，则是捧场式的干笑。

C渐渐觉得，不再有和E维持友谊的必要了。于是毕业后，C毅然决然地回国——这是他第一次这样不守信用。C觉得，没有自己，E自会过得很好，可能在E心中，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作什么。

E在伦敦的日子过得没有C想象得那么好，UCL人才众多，他的才华并不算什么。一向心高气傲的E受的打击颇大。

以前，E都是在C的吵闹声里醒来的。

以前，E忘记吃饭时，C都会从自己参加的各种聚会里带点吃的回来。

以前，E从来不会觉得寂寞，他以为是自己性格使然，殊不知是因为C一秒都没有安静过。C就算不说话也会弄出点声音来——吃东西，倒腾不知道装了什么的瓶瓶罐罐，甚至是百无聊赖在床上打滚翻身……

E不知道C觉得自己从没把他放在眼里，E以为，至少表面功夫是做够了的。

可是确实，E以前，从来没有那么清楚地意识到，其实C有那么好。

旅店里的那首歌已经唱完了，E难得地鼓了掌。

Martini杯已见底，服务生贴心地帮E斟上。E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才发现自己之前根本没察觉到这是Manhattan，很苦，大概是用无甜味苦艾调的。

（1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