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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活如侬有几人

书名:诗词里的中国:李煜词传本章字数:2775

李璟吞并闽国的那一年,李从嘉不满十岁,尚不知政治为何物。在李从嘉的血液里,流淌着父亲李璟喜爱诗词的基因,与冰冷的政治相比,他更爱缭绕于诗词间的墨香。

这一边,李从嘉沉醉于诗词间的风雅,那一边,南唐将士开始了对建州百姓的烧杀抢掠。那些曾经为南唐将士开路的百姓,这才惊觉自己开门迎来的是怎样一群饿狼,可惜他们还来不及后悔,便带着惊恐的神情,被践踏于南唐军队的铁蹄之下。

于是,无边无际的恨,从闽国百姓心底蔓延开来,抵抗南唐的情绪,也渐渐蔓延在那些向南唐投降的官员之间。在南唐朝廷,闽国降将地位极低,处处遭受排挤,可惜他们势单力孤,除了在心底默默怨恨,暂时还积蓄不出反抗的力量。

没过多久,闽国几乎被南唐尽数收入囊中,唯有福州没能被攻破,却也只能沦为一座孤城。镇守福州的将领是李仁达,他率领手下军队誓死抵抗,绝不投降。为了尽快吞并闽国,李璟试图对李仁达采取怀柔政策,时任南唐枢密使的陈觉毛遂自荐,表示愿意承担劝降李仁达的使命。

李璟大喜过望,立刻任命陈觉为宣谕使,同时任命冯延巳的异母弟弟冯延鲁为监军使,两人率领一支军队,浩浩荡荡奔赴福州。

从一开始,李璟便信错了人。监军使的头衔似乎给了冯延鲁莫大的荣耀,在李仁达面前,冯延鲁端起高高在上的姿态,言语极尽侮辱,整个过程不似劝降,倒更像是威胁。

身为铁骨铮铮的军人,李仁达哪容许自己和国家遭受如此屈辱?冯延鲁的这一次劝降注定是失败的,恼羞成怒之下,他和陈觉二人将李仁达编造成狂妄自大的小人,极力在李璟面前反复强调自己已经苦口婆心劝降,又极力渲染李仁达对南唐的藐视之意。

他们成功地点燃了李璟的怒火,劝降不成,便要强攻。眼看南唐大军即将兵临城下,孤立无援的李仁达只得向与福州相隔甚远的吴越国求助。

吴越国君钱弘佐深谙远交近攻的道理,福州与吴越国虽不接壤,但一旦南唐攻下福州,将闽国尽数吞并,那下一个遭殃的很可能就是吴越国。于是,钱弘佐派出一支陆军和一支水军,兵分两路,援助福州。

一路过来的胜利已经冲昏了南唐将士的头脑,福州早已被他们视作囊中之物,却不承想,他们之前对闽国百姓所做的种种恶行早已激起福州军民的愤慨。背水一战之下,福州守城将士在吴越国军队的协助下,竟然大败南唐军队。

一场猝不及防的惨败,成功地挫掉了南唐军队的锐气,李璟也渐渐意识到,南唐的财力、人力以及物力,都在这一时期的战争中消耗了。然而,没能一统天下,他终究是意难平。保大九年,楚国发生内乱,李璟不甘于休养生息,再一次对楚国土地生起觊觎之心。

几年前的一场惨败,让南唐军队元气大伤,尚未彻底恢复,李璟又急不可耐地派出军队攻打楚国潭州和岳州。这一次的胜利似乎来得格外容易,五岭以北楚国所辖各州统统被南唐吞吃入腹,然而南唐却无论如何也消化不下。

两国之间一旦发起战争,两个国家的军民自然便成为仇敌,即便无奈投降,战败一方依然在心底埋下仇恨的火种。楚国降将在南唐与闽国降将有着相似的境遇,同样遭受排挤,同样处处被打压。两股仇恨的力量找到了共同的敌对目标,渐渐积蓄起颠覆天地的力量。

就在南唐沉浸于吞并楚国的喜悦中时,南汉毫无征兆地向桂州发兵,并将其攻占。毫无防备的南唐军队溃不成军,更可怕的是,闽国与楚国的降将也趁机反戈一击,将南唐刚刚握在手心却还来不及焐热的潭州以及岭北大片土地夺走,宣告独立。

于南唐而言,楚国就似水中月,镜中花,拼命想要占有,到头来却只剩一场空。这场侵略落了个可笑的结局,南唐的国库还为此空虚。

十五岁的李从嘉并不理解父亲为何如此觊觎别国的土地,他只愿沉醉于诗词之中,无论外界如何纷扰,他的内心始终不曾为政治和战争掀起一丝波澜。对他来说,书山墨海自有广阔天地,任其遨游。

不过,哥哥李弘冀落在他身上的嫉妒目光,他并不是毫无察觉。尽管李从嘉天性与世无争,却无法阻止那一目重瞳为他惹来的是非。于是,他只能尽可能地逃离,尽可能地表现出对皇权毫无兴趣。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李煜《渔父》其一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李煜《渔父》其二

这是李从嘉的两首题画词,《春江钓叟图》中画的是渔翁,李从嘉却仿佛置身画中,化身渔父,荡波江上,长钩垂钓,惬意快活。

其实,填这两首词,是李从嘉在隐晦地表明自己无意皇权,避免哥哥李弘冀对自己的猜忌。他已开始看清现实的残酷,华丽的皇宫在他心中远比不上广阔的山野,他甚至想要纵情于山水之间,成为一名隐士,那该是何等逍遥自在!

李从嘉极少在诗词中将自己的情绪表达得如此直白,仿佛要将自己的一颗心捧给李弘冀看一看,让哥哥知道自己多羡慕画中渔父自由自在的人生。于是,“浪花有意千里雪”,开篇便呈现出万顷波涛,让人一下子便进入自由自在的山水之间。这一开篇那样美好,从此惊艳了世人。

画中的江上,千里浪花翻滚如雪,在欢快地拍打着小船;江岸两边的桃树和李树整齐列队,竞相绽放着。花朵无声,却足以让世人知道,春天已经绚烂地来了。而画中的渔父是那样轻便的一身装扮,身上挂着一壶老酒,手中握着一支竹竿,仿佛世间万物都与他无关。如他这般自由潇洒之人,这世上恐怕是少有了。

人生若得自由,便是最大的快活,那些华丽的宫殿,绚烂的绸缎,璀璨的金玉珠宝,都不如一只满满的酒壶让人满足。万顷波涛之中,渔父那样恣意轻松,那是李从嘉做梦都想要的人生。宫廷之中禁锢太多,皇子的身份便是沉重的枷锁,他只觉得压抑和痛苦,对于山水之间自由自在的生活便越发渴望。

他眼中的渔父是潇洒而又浪漫的,随意撑一艘船,喝一口老酒,鱼竿轻挑,便收获一尾活蹦乱跳的鲜鱼。有了自由,还要皇权何用?

此刻的李从嘉,满身绫罗锦缎,满桌珍馐佳肴,却从不曾感受过自在。让他更不能忍受的,是亲人之间的钩心斗角,这是他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于是,他只得躲进诗词的天地间,为自己的精神寻找一份归属。也只有在这里,他才是自由的。

少年李从嘉,时常模仿着父亲和冯延巳的格调写诗填词,耳濡目染之下,他的诗词也渐渐呈现出轻柔感,那是独属于少年李从嘉的风格。

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消魂感旧游。

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态拂人头。

——李煜《赐宫人庆奴》

这首诗是李从嘉写给宫女庆奴的,字字句句都采用了庆奴的口吻。李从嘉虽是皇子,却也是和善的少年,身边的宫人都愿意与他亲近,甚至愿意向他倾吐心事,宫女庆奴便是如此。她已是一名年长的宫女,时常伤感自己青春不再,容颜老去,就连看见明丽的春色,都自惭形秽。

庆奴也曾有过青春明丽的时刻,年少时的她,也曾与情郎携手游玩,如今形单影只,故地重游,触景生情,只剩感叹。美丽的容颜与美好的爱情,统统离她远去了,唯有旧地的柳枝似乎还认识她,勉强垂下柳条,算是与她打了招呼。

这或许是宫女庆奴的讲述,李从嘉却能与她共情。虽然身为男子,李从嘉却深深懂得女子韶华已去之痛,这首诗,便是他能给予庆奴的最大安慰。然而,又有谁能懂得他身处皇权争斗中的无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