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碧落，人生难全

多少次午夜梦回，周娥皇笑语盈盈，与李煜重温昔日的浪漫。然而每一次，她又是猝不及防便从梦中消失，李煜好不容易寻回的些许安慰戛然而止，即刻惊醒，泪水早已打湿枕巾。

他多希望沉浸在梦中不要醒来，至少梦中还能见到周娥皇鲜活的样子，醒来却只能看到空荡荡的灵堂，里面供着一座孤零零的牌位。

那一日，李煜在祭奠周娥皇的灵筵上看到一条熟悉的素巾，那是周娥皇生前常用之物。他情不自禁将那条素巾捧在手里，依稀还能闻到周娥皇生前最喜欢用的香膏味道，仔细看去，素巾上还有点点斑痕，那是周娥皇生前画眉用的黛烟留下的痕迹。

灵筵的氛围本就让人伤心，周娥皇的生前旧物更让李煜睹物思人。

浮生共憔悴，壮岁失婵娟。

汗手遗香渍，痕眉染黛烟。

——李煜《书灵筵手巾》

他以为，自己能与周娥皇相伴到白头，从未想过她的生命竟如烟花般短暂，让他正值壮年便失去了相依相爱的人。

痛失爱妻和幼子之后，李煜才忽然意识到人生的虚浮无定，难以把握。可是，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必须继续独自活下去。对他而言，活下去，已经成了一种无奈。

余下的人生，因为少了周娥皇的陪伴而显得漫长寂寥，李煜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走下去。他忽然将手中的素巾紧紧攥住，仿佛能从周娥皇的生前旧物中汲取一些活下去的力量。

这条素巾见证过周娥皇的汗水与泪水，周娥皇也曾用它轻轻遮在嘴边，挡住自己的盈盈笑意。她生前经常像李煜现在这样，把素巾紧紧攥在手中，就是这样的动作，才让素巾沾染上她手心的汗，留下点点斑痕。

唯有与周娥皇真心相爱之人，才能将她生前使用的物件观察得如此细致。因为这条素巾，李煜再次提笔为周娥皇写悼亡诗，可是只写了个开头，便再也写不下去了。他有满腹言语，此刻却突然觉得无法言说，当悲伤到了极致，便失去了倾诉的能力。

长日的思念，让李煜百无聊赖。那日中午，他倚在窗边昏昏睡去，一觉醒来，天已黄昏。李煜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他和周娥皇当年欢爱之情，可梦醒后，一切都成空。

永远究竟有多远？最远也不过是一个人的一生。周娥皇的人生戛然而止，她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对李煜的爱延续到了永远。而李煜呢？无论他的人生还有多长，都再也没有机会给周娥皇永远的爱了。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衿香。

琼窗梦□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李煜《谢新恩》

这是李煜第二次“恼东风”，其实也是源于他无力挽留周娥皇生命的无奈与挫败感。身边少了一个共同赏景的人，再美的春色他也无心欣赏。东风却偏偏不能善解人意，吹开满苑春花，让李煜这个伤心人染上一身花香，零落一地忧伤。

当年的情形虽然美好，时光却再也不能倒回。或许是因为爱得短暂，所以才尤为深刻。无论如何，周娥皇的死都是让李煜生恨的，既恨命运的残忍，也恨自己的辜负。那恨意无法可解，深刻而悠长。越思量，越痛苦，李煜多希望自己能够不思量。

与李煜一样痛苦自责的，还有周女英。她没能克制自己对李煜的爱意，伤透了姐姐的心，以至于姐姐直到去世也不愿再看她一眼，不和她说一句话。她才十五岁，竟同时失去了亲情与爱情。这件事让周女英一夜长大，深知人不能永远天真烂漫下去。哪怕这是李煜最喜欢的特质，她心底某些最纯粹的东西，还是被打磨掉了。

就在周女英以为再与李煜无缘的时候，宫中突然传来消息，等国后丧期一过，国主便会迎娶周女英，立她为国后。

突然间，周女英对爱情又有了憧憬。李煜能迎娶她，这是她一直心心念念期盼的事情。曾经，她只求能有一个名分，光明正大地和李煜在一起就足够了，从没奢望自己能成为他的国后。

地位、尊荣、宠爱，世上大多女人最憧憬的一切，在这一天全部从天而降。等待进宫的日子，因此变得漫长而又甜蜜。

不久之后，周女英果然被再次接入宫。这一次，她是来学习宫中礼仪的，为日后成为一个合格的国后做准备。宫中规矩众多，她必须从头学起，直到这一刻，周女英才体会到姐姐做国后的不易。

爱上一个优秀的人，就必须成为和他同样优秀的人。为了配得上国主李煜，周女英必须拥有母仪天下的气韵。这样想着，学习礼仪再辛苦也都值得。

不需要学习礼仪的时候，周女英便陪在圣尊后身边。圣尊后本就喜欢她，又发现她这次入宫比上一次更成熟稳重了许多，便越发满意这个未来国后的人选。

对姐姐留下的唯一的儿子仲寓，周女英也是发自内心地疼爱。她将自己当成仲寓的母亲，除了督促他读书写字，还教导他如何做人。

宫中上下每一个人，都被周女英的努力打动。在她的抚慰下，李煜的丧妻之痛缓解了许多，也希望这一年丧期早些过去，到时便能名正言顺地把周女英留在身边。

可惜命运偏偏不从人意，周女英入宫不久，圣尊后竟然病倒了。尽管周女英尽心侍奉，圣尊后还是很快便病逝了。圣尊后的死，意味着身为儿子的李煜必须守孝三年，更意味着，他与周女英的婚期还要再等上三年之久。

不成婚，李煜和周女英便不能名正言顺地住在一起。二人寝宫相隔不远，却仿佛隔了一道银河，他们就好像遥遥相望的牛郎和织女，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迢迢牵牛星，杳在河之阳。

粲粲黄姑女，耿耿遥相望。

——李煜《句》其一

守孝的每一天，李煜和周女英都希望这三年快些过去。至此，李煜似乎已完全从丧子、丧妻、丧母之痛中走出来了，他相信这一切都是周女英的功劳。即便没有大婚，他还是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与周女英的厮守上，朝政，就这样渐渐荒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