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
所有历史都是时间的历史。在汉语中,“历史”的“历”,其实也是“日历”的“历”。对日历的垄断也是对历史的垄断。中国皇帝颁布新历法,就如同欧洲王权国家铸造金币,以用来彰显其“敬授人时”之权威。
1645年,耶稣会士汤若望将《崇祯历书》改名《时宪历》并献给新王朝,因为历书只编写了200年,便被杨光先指责其诅咒清朝短命;1678年,南怀仁给康熙皇帝呈上一份长达2000年的《永年历》。
显而易见,中国历法与神秘的皇权政治相关。一般人认为,不准确的历法会使看天吃饭的农民错过节气和农时,甚至遭灾。其实这只是一种表象,更重要的是历法为权力的合法性背书。
对于日食、月食这类自然天象,如果皇帝宫廷的钦天监不能准确预报,会使人们怀疑皇帝不懂“天意”,从而威胁到皇帝的合法性。《左传》就有这样的记载:“三年春王二月,己巳,日有食之。三月庚戌,天王崩。夏四月辛卯,君氏卒……八月庚辰,宋公和卒。”
正因为这个原因,明清时期的西方传教士就利用其在时间与历法方面的科学优势,得以成功进入中国宫廷。在此之前的三四百年中,中国一直沿用回历。元时阿拉伯人札马鲁丁担任司天台提点,制定《万年历》,建立观象台,创制浑天仪,并制作了几乎是最早的地球仪。
明朝时期,朝廷禁止民间私习天文、历法,这导致中国在天文学方面严重退步。《万历野获编》载:“国初,学天文有厉禁,习历者遣戍,造历者殊死。至孝宗弛其禁,且命征山林隐逸能通历学者以备其选,而卒无应者。”万历至崇祯年间,钦天监屡屡出现测算日食和月食的失误,对政权的合法性造成了负面影响。
崇祯三年,德国人约翰·亚当被聘为掌管历法的钦天监监正,他将名字改为汤若望。他根据西洋历法重新修订的《崇祯历书》,后来被清廷改为《时宪历》,颁行天下。
康熙三年,杨光先对汤若望发难,指责《时宪历》封面上“依西洋新法”五字属“暗窃正朔之权,以尊西洋”;同时讥讽汤若望说:你说地球是圆的,那么地球下方的人岂不是都无法站立。经过廷议,钦天监监正汤若望、刻漏科杜如预、五官挈壶正杨弘量、历科李祖白、春官正宋可成、秋官正宋发、冬官正朱光显、中官正刘有泰等被判处凌迟。杨光先担任钦天监监正后,一度恢复了回历。在不久之后的一次日食预测中,杨光先预测的是2点15分,南怀仁预测的是3点,结果日食于3点出现。即使如此,汤若望和南怀仁仍被判处死刑。传说在判决以前出现了彗星,判决之后北京接连四天发生地震,汤南二人因此而幸免于难。
虽然钦天监后来重新交到西洋传教士手中,但杨光先的那句名言却流传更广:“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
“古者帝王之治天下,以律历为先。儒者之通天人,至律历而止。”在中国,皇帝一直是历法的掌管者,或者说,年月日完全是被皇帝规定的。康熙甚至为此而学起了数学。
“历虽精,而行之数百年则必有差。”中国传统历法几经变迁,不仅每朝每代不一样,甚至每年都要由朝廷确定一个全新的日历,并把它印行和传播到全国。
雕版印刷术刚刚诞生,就被广泛用于历书印刷,有时候官方还没有颁布新历,历书就已经被盗印出来。
唐朝末年,天下崩乱,僖宗逃入四川,司天台无人管理,江东各地遂自行印刷历书。有两家书商因所印历书不同而互相攻讦,最后告官,县官劝道:“你们争大月小月,不就是差一天吗?这有什么关系呢。”
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户”,妇人之语也;“月离于毕”,戍卒之作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后世文人学士,有问之而茫然不知者矣。
历法的意义,在于实现年、月、日之间的换算。传统时代,历书对人们的生活影响巨大。
在中国历书中,不仅有金木水火土的分别,还包括卜筮、风水等经验,人们常常根据书中的规定对买卖、出行、婚丧、动土,甚至洗澡、搬家、行房等日常生活做出决策。皇帝也会以十五天为一个周期,轮流临幸他数量极其可观的嫔妃。
秦汉以降,中国人的生活节奏以五日为一候,一年为七十二候。《汉书》记载:“每五日洗沐归谒亲。”唐朝以后,改为十日一休沐,即旬休,每月分为上、中、下三旬。及至明清,以朔望为节奏,根据月亮圆缺变化,每月初一和十五日为休息日,朝廷官吏可以放假一天。
与日期类似,中国同样也以天干地支来纪年,六十年为一个循环,称为一甲子。这种纪年既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此外,中国常用的是年号,即以皇帝命名的一个吉祥词为某一年间的纪年,这种方式由汉武帝刘彻所创。公元前113年,汉武帝以当年为元鼎四年,并追改以前为建元、元光、元朔、元狩,每一年号为六年。
在明清时期,每个皇帝从登基到驾崩,一般只有一个年号,年号也就成了皇帝的代称。
年号代表的是皇帝对时间的支配权。年号纪年跟干支纪年一样,都是一种短期计算。中国最终没有产生像基督纪年那样,将某一起点定为元年而永远数下去的想法。
巧合的是,西汉平帝刘衎所用年号为“元始”,其起始年恰好为西方的公元1年。不过“元始”年号只用了5年。
公元前104年,汉武帝改年号为“太初”。该年阴历十一月的朔日,刚好是六十干支最初的甲子日,而且当天夜半时刻又正好是冬至。根据中国历法,这与宇宙万物刚形成时的状态相同。
于是,在司马迁的提议之下,朝廷修改历法,制定《太初历》,将年首从十月改为正月。
“太初”与开创天地相同,代表宇宙结束一个循环,开始新的循环。司马迁就是在这个值得纪念的公元前104年开始撰写《史记》的。
传统的皇权体制崩溃之后,中国引进了耶稣纪元的格列高利历,称其为“阳历”或“西历”,“以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十一月十三日为中华民国元年元旦”,即公元1912年1月1日。同时,还以“七曜历”为公私生活准则,即礼拜日制。为了体现与世界接轨,当时还一度废除了中国农历和春节。
从年号到公元,从干支到数字,这次文化意义上的时间革命,使中国人逐渐改变了传统的时间观念,将中国纳入整个现代文明体系当中,中国成为世界的一部分。
阿伦特指出,在我们现代的时间系统中,基督的诞生日成为世界历史的转折点并非决定性的,因为人们一直以来就这么认为,而且它对我们现代纪年的影响,也没有它对从前许多个世代的影响强烈。决定性的改变其实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可以追溯到无限的过去,也可以延伸入无限的未来,我们既可以随心所欲地增添过去,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探查未来。在现代这种观念中,过去和未来的双重无限性消除了所有开始与终结的观念,而建立起一种潜在的、世俗不朽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