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笔吏
历史充满精彩,但生活是平淡的。茨威格曾引用歌德的比喻,说历史是“上帝的神秘作坊”。其实大多数历史也是平淡无奇的,但偶然出现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刻——一个“人类群星闪耀时”,却“对世世代代做出不可改变的决定,它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死、一个民族的存亡甚至整个人类的命运” 。
在人类史上,从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世界各地不约而同地出现了许多灿烂辉煌的精神文明,被德国哲学家雅斯贝斯称作“轴心时代”。中国出现了老子、孔子、墨子、孟子、庄子等,印度、希腊也涌现出一大批天才般的思想家,佛教也在这一时期发轫。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的精神世界因为这一“群星闪耀时”而被彻底改变。从此以后,文字与书写重构了一个文明世界。
书写作为一种全新的语言,它彻底改变了人类社会的各种关系。与说话、听话相比,写作和阅读就显得更加广泛和抽象。文字的“文法”要比口语的“语法”复杂得多,也发达得多。文字一旦出现,写作便成为人类一种最不可理喻的行动。
《左传》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实际上,无论是立德还是立功,最后也必须靠立言才能永垂不朽。写作促使知识的积累式发展成为可能,使人类知识总量迅速增加。或者说,书写使后人能够超越前人。
依靠文字记录,大脑不再需要大量的记忆,从而为思考和思想提供了巨大的空间和可能。在不同人群和语境中,口头传播常常遇到一些无法克服的“陷阱”,如遗忘、改造、讹误等;文字的出现,结束了这种危机。
与口语相比,书面语的信息承载量也要强大得多。一般而言,书面语的词汇量是口语词汇量的数倍甚至百倍。长袖善舞的书面语更加准确和精确,从而避免了口语表达的模糊和随意。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书写将语言具体化,这与时钟将时间具体化是一样的;书写使语言标准化,正如钟表使时间标准化。
“文字使小型社区成长为大型的国家,又使国家强化为帝国。埃及和波斯的君主制度、罗马帝国以及城邦制,基本上都是文字的产物。” 文字既可书写,又可解读,这种强大的信息技术将人类历史带入一个国家时代;或者说,文字成为一种极为成功的统治工具。文字和铁器相结合,产生了一种高度复杂的政治组织。文字使公文成为帝国的技术基础,其重要性甚至超过铁制武器。
即使现代国家,其官僚组织也同样是建立在书面文字之上的。所以马克斯·韦伯说:“近代官署的管理,是以书面文书为基础的;这些文书以其原始的形式保存下来。这样,就有了一批秘书和各种各样的文书。忙碌于‘公共’办事场所中的官员们,再加上各类物质手段和文件,就构成了一个‘官署’。”
古埃及文明极其古老,金字塔显示了这个古老帝国具有何等早熟的官僚制度和统治能力。在考古中,人们发现了一个公元前3000年的埃及人给自己孩子留下的信,信中写道:“记住,学会写字,就能让你远离任何艰苦的劳动,并且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官吏。书吏不用从事任何体力劳动,他是一个可以发号施令的人……你不正在手持书吏的书版吗?就是这件东西,使你有别于操桨划船的人。”
“《书》者,政事之纪也。”文字可以记录信息,从而实现远距离高效率的信息传播,还可以借其权威来展示统治的合法性。统一的法律作为文字权力,严重侵蚀了封建地主和各级官吏的口语权力。
为了快速传递官方文书,古罗马时代修建了极其庞大的道路体系。“书写的传播促进了共和体制的垮台和帝制的兴起。随着行政权力的加大,皇帝的权力上升。” 不难理解,写作者与权威性在英语中是同一个词根。
古罗马时期,信息传播主要依靠写在莎草纸上的信件和各种文件。罗马的新闻到达西边的不列颠,需约五周的时间,到达东边的叙利亚约七周。远在西里西亚的西塞罗,就是通过书信掌握着罗马的动态。
有时候,人们也会把这些信件和文件抄录在莎草纸卷上,写下自己的评论,与别人分享。当时,书籍与信件并没有太大区别,也是手写在莎草纸上,从一个人手里传给下一个人。谁若想保留某卷书,就誊写一份副本。《西塞罗书信集》就是从那一时期保存下来的最完整的书信集。
中国自古“以吏为师”,掌握文字的“史”是一种古老的官职,后来衍生出太史、长史、御史、刺史等。“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
有史而后有法,故法学出于史官。
从统一文字和焚书坑儒开始,中国文字就被皇帝招安,成为天子权力的象征。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史释》中写道:“以吏为师,三代之旧法也。秦人之悖于古者,禁《诗》《书》而仅以法律为师耳。”
在湖北省云梦县睡虎地考古挖掘中,发现了一个秦墓,墓主人叫喜,他的棺材里装满了写着各种法律条文的竹简。其中一枚竹简中记载:“有事请殹,必以书,毋口请,毋羁请。”该墓主人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基层官吏,这样的人在整个秦帝国肯定是车载斗量。正是无数像喜这样精通文字的官吏,才保证了秦帝国政务的高速运转。
在纸发明之前,文字是用毛笔写在竹简或木简上的。当时没有橡皮擦,写错字时,要用小刀削去错字,因此这些官吏被称为“刀笔吏”。在秦帝国,以刀笔吏著称的书记在帝国架构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韩非子》云:“故吏者,民之本、纲者也,故圣人治吏不治民。”文字与官吏使国家权力以公文的形式,延伸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深文周纳成为官僚统治的基本特征。
李斯以“上蔡闾巷布衣”而擢升丞相,赵高以“内宫之厮役”而位极人臣,都是刀笔吏的成功榜样。但伴君如伴虎,刀笔吏只是皇帝手中的一支笔而已,“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赵高对李斯说:他以刀笔吏的身份进入秦宫,管事二十余年,没有见过一个丞相有好下场的,最后全都被皇帝诛杀。
从技术思想的角度来看,大秦帝国就像一台由秦始皇一人操纵的巨大机器,它的构成需要一种形式很特别的齿轮传动:这就是一支由书记官、信使、总管、监理员、领队、大大小小的执行长官等人物组成的庞大队伍。这些人物的角色任务,就是忠实执行皇帝的命令,或者执行皇帝那些权倾朝野的大臣、将军们的命令。换言之,这就是一个官僚组织机构,这群人能够传递和执行命令,这其中有书吏们的谨小慎微,也有毫无头脑的士兵们的百般顺从。
秦始皇统一天下时,尚没有发明纸,竹简这种文字载体非常笨重。《史记》中记载,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秦始皇,每日批复表笺奏请,称取一石,重百二十斤,日夜有程期,不满不休息。
汉以后,随着纸的普及,帝国统治在沟通成本上更加廉价。张释之特别提醒汉文帝说,秦朝极其重视刀笔吏的文案工作效率,所以官吏们争相以快速、准确、完美的文笔来书写那些徒具形式的官样文章,既没有对人的同情心,也不让上级了解实际错误,结果到了秦二世就土崩瓦解。
李广年轻时非常受汉文帝赏识。李广之死虽属自杀,但他临死前说:“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由此可见,刀笔吏比死亡更加可怕。
相对于正式的篆书,隶书是秦汉时代刀笔吏的常用文字。
从一定程度上说,汉字的书写到秦始皇时代才逐渐成熟。从图画性的篆书到书写性的隶书,汉字更加规整和统一,符号性、识别性和书写性都趋于成熟。中国文化传统也因此而自成一体,许多学者单单是为了熟悉深奥的古文,就耗尽了毕生心血。
用费正清先生的话说,“中国的语言体系是权力主义的天然基架”,汉字几乎是统治阶级的专利品,“它具有一种社会制度的性质,而不仅是一种社会工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