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印刷资本主义

对欧洲来说,印刷机就是现代文明的播种机。

印刷通过加速思想的传播而转变了人们的观念;它改变了学者们的思考与表达方式,使读者数量倍增。书籍的商品化使知识祛魅,文字不再是权力的道具,而是一种人人必备的现代语言。书籍作为象征对象,围绕它形成了一种文化构建,或者说是“读者共同体”。

机器往往有一种强化作用。印刷文本的规范化与大众化,催生了不同民族和国家的“书面语”,精英的拉丁语迅速没落,世俗的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等登堂入室。

1539年,法语取代拉丁语成为法国的官方语言,实际上也成为欧洲通用文字。在《最后的知识分子》中,拉塞尔·雅各比把经院拉丁语的式微和普通民众方言的兴起,看成是文艺复兴时期最重要的传播方式转变。从前为国王和主教提供文化服务的知识精英,逐渐被更加直率的、影响力更大的新兴资产阶级所取代,这一变化使得各民族语言不仅在本国的日常事务中取代了佶屈聱牙的拉丁语,甚至在最新的学术研究中也成为主流语言。

人是因为语言和记忆而被分为不同民族的,语言和文字的最显著意义是对人的界定;语言是一个民族的集体宝藏和文化密码,是其“社会智慧与共同自尊的源泉”,语言构成族群认同的重要基础。

与严厉的行政制度相比,印刷机更容易实现文字和语言的统一。

印刷术强化了语言群体之间的壁垒,使墙内的语言标准化和同质化,同时摧毁小的方言分歧。印刷书被赋予一种记忆的使命,它通过大量的复制和阅读,形成广泛的“读者共同体”,并赋予他们共同的“集体记忆”和“集体意识”,最终形成民族国家这种“想象的共同体”。

印刷书与手抄本不同,手抄本只需笔、墨、纸,而印刷书却需要高额投资。为复印书籍,除了需要大量油墨和纸张,还得有几套字体相同的铅字和一台印刷机。

谷登堡时期,一台印刷机价值15块至20块银币,铸造活字的设备价值高达60块至70块银币。此外还有商业投资、库存管理等费用,这些成本远远超出机器的投资。所有印刷商都是为未来而进行投资,资本与市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因为谷登堡的缘故,德国成为印刷行业的开创者,随后不久,印刷技术就传遍欧洲。15世纪70年代,威尼斯、巴黎、克拉科夫、阿尔斯特和伦敦等地都有了印刷机。到1500年时,欧洲西自里斯本,北到斯德哥尔摩的17个国家260个城镇的企业家共开设了1120家印刷作坊,雇用了超过1万名印刷工人,印刷已经成为风行全欧洲的新兴行业。

安德森指出,现代国家完全是依靠“印刷资本主义”来实现民族主义统治的;没有印刷导致的宣传,就没有民族主义。“以印刷资本主义为媒介,1500年到1800年间在造船、航海、钟表制造术和地图绘制法等领域逐渐累积的科学创新终于使得这种想象成为可能。”

可以这样说,在文艺复兴之前,欧洲是不存在民族主义的,民族主义完全是印刷术“爆炸”的结果。由印刷书市场勾画的语言疆界,前所未有地展现了一个活生生的民族界线。

16到18世纪之间,印刷术改变了欧洲人的私人和公共生活,给欧洲社会和文化带来了深刻的变化。政府“以往靠烦琐的手抄方式与官员联络,现在很快开始采用印刷文本宣战、公布战况、颁发文告,并以宣传册的形式展开辩论。他们努力借助这些手段打赢心理战”。印刷术使得政治宣传成为可能。它凸显了不同社会集团,如国王和贵族,教会和国家之间的差异,这些差异为不同政治党派的形成打下了基础。印刷材料可以散布到公众中,那些看上去无足轻重的个人受到影响,开始加入某一社会集团。这样,被地理界线分隔的人群便可以达成共同的认识,取得共同的身份。

进入印刷时代之后,知识交流的速度大大加快,信息传播的范围迅速扩大,大规模印刷的廉价书籍刺激了大众教育,识字人口大量增加。

有了书以后,许多出身卑微的人通过阅读和教育改变了他们的社会地位,正是这些草根大众,成为后来发生的一系列社会变革的主要力量。

在16世纪上半叶,虽然各个阶层的藏书比例变化不大,但藏书量都翻了一番还多。医生的平均藏书量从26本增加到62本,律师从25本增加到55本,商人从4本增加到10本,纺织工匠从过去的1本书增加到4本书。

进入印刷时代,机器的高效率实现了书籍的大量生产,由此对内容产生了需求,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作家群体应运而生。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依靠国王的供养或贵族的资助,而是靠写作换取稿费为生。印刷商不仅销售图书,也物色和出版他们认为有大量读者的图书,印刷出版也因此成为一种具有社会影响力的新兴行业;或者说,已经形成资本主义的一种早期典型。

印刷技术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书市场,同时也催生了一种新的供求关系;传统上以个人身份资助作家的赞助人不再是必要的;重要的只有实体资本。传统贵族对作家的资助不再是写作的必需前提,资本化的印刷商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社会力量。

作为早期资本主义的典型形态,书籍印刷出版业从肇兴伊始,就是“在富有的资本家控制下的伟大产业”。

新的印刷术诞生不久,印刷所就如同满天繁星遍布意大利。

如果说谷登堡发明了印刷,那也可以说尼古拉·詹森发明了“出版”。书的“出版”从几百本到几千本,迅速形成商业规模。一部书所面对的读者不再只是一个人或一群人。与手抄书相比,出版赋予了书的公共性格。

1458年,身为铸币师的詹森曾到德国美因茨学习印刷;1469年,他依靠谷登堡印刷机在威尼斯开办了第一家印刷厂。到1480年,意大利已经有50家印刷厂,而当时德国只有30家。15世纪末,仅威尼斯就有417家印刷厂,詹森成为威尼斯、意大利乃至整个欧洲最大的出版商。

在印刷商的组织下,许多人文主义思想家对古老的拉丁文、希腊文和希伯来文手稿进行了整理和编辑,然后经由印刷机变成极受大众读者欢迎的图书。这些书不同于超大开本的《圣经》,而是选择更适合捧在手中阅读的小开本,再加上内容的丰富性与多样化,一经推出,就洛阳纸贵。

作为一个商船所有者的共和国,而不是土地所有者的共和国,威尼斯是一个富裕、自由的城邦国家。

威尼斯不仅商业高度繁荣,而且享有欧洲最多的言论自由,这里几乎成为宗教裁判所的化外之地。东罗马帝国的陨落使大量知识分子流落于此,一直被教会禁止的犹太、古希腊、罗马和阿拉伯的古代经典在这里重见天日。

罗素说,历史上,不同文化之间的联系曾被证明是人类进步的里程碑。希腊曾经向埃及学习,罗马曾经向希腊学习,阿拉伯人曾经向罗马帝国学习,中世纪的欧洲曾经向阿拉伯人学习,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曾经向拜占庭学习。

作为“保留一切艺术的艺术”,印刷术的诞生恰逢其时,欧洲在一场被称为“文艺复兴”的社会运动中开始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