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即权力
1932年,英国广播公司第一个面向本土以外地区的“BBC帝国服务”电台开播,该电台覆盖了大英帝国的短波中继站网络。正如18世纪和19世纪的印刷文化一样,广播媒体也通过概括不同人、不同地方的观念和思想,使一个充满了相距甚远的陌生人的文明社会在想象中成为可能。
在德国,1924年时全国只有10万听众,10年后就上升到500万。当时,所有德国人必须参加集体听广播活动,灌输纳粹学说比工人们的生产更重要。
纳粹党上台组阁的第二天就成立了国民启蒙与宣传部,戈培尔出任部长。这位部长宣称:“收音机是最现代、最重要的大众宣传工具”;广播“必须灌输给他们我们这个时代的崇高使命,没有人能摆脱”。随即,他们在全国范围内推广一种廉价但只能收听固定几个电台的收音机,这种收音机只有全波段收音机价格的30。因此,纳粹广播在很短时间里便进入德国家家户户,成为客厅的新主人。
纳粹将宣传作为一种工具,从温和的建议到公开的暴力,它的目的不在于提供思想,而是散布集体的伪善,在潜移默化中弯曲甚至折断人们的脊梁。媒介学家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是报纸和广播这两种媒介冲突的结果。希特勒就承认:“少了扩音器,我们就无法征服德国了。”纳粹统治者不断用扩音器播放瓦格纳的音乐,以激发群众的狂热。
1941年12月8日,日本偷袭珍珠港的第二天,美国总统罗斯福向全国发表广播讲话,并对日宣战;美国所有广场和学校的大喇叭前,人潮汹涌,群情激愤。与传单和报纸相比,广播是更成功的大众媒介,它是凝聚民心和战争动员的强大机器。
1945年8月15日,裕仁天皇以广播方式向日本国民宣读《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结束战争。这是当时日本普通人第一次听到天皇的声音。
正如丹尼尔·贝尔所说:“没有教堂,没有政党制度,没有教育机器,没有知识分子,没有管理精英,能像媒介系统那样成功加强民族凝聚力。”
500年前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即使数年后也没有几人了解真相,甚至就连哥伦布也以为自己到了印度。然而500年后,全人类几乎同时目睹了阿姆斯特朗登月。
电视出现以后,迅速代替收音机成为最基本的媒介。电视的影像传播再加上口语文化,立刻体现出相对于单纯口语和书面文字的绝对优势。这种影像霸权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全球化趋势,人们不需要任何学习,就可以看懂影像,包括不同国家、不同语言的视频节目。
在1960年的美国总统竞选中,刚刚普及的电视让尼克松在年轻英俊的肯尼迪面前一败涂地。 20年后,演员出身的里根成为人们心目中最完美的总统。有人指出,里根的成功来自他之前长期在摄像机前的精彩表演,他确实研究了美国人想象中一个总统应该是什么样子,他还具有将所有台词进行完美演绎的技巧。
如果说收音机曾让美国人为二战而欢呼,那么电视机则让他们为越战而愤怒。这是西方战争史上第一次让普通人通过屏幕走近——甚至“走进”战争。数以百万计士兵的双亲、兄弟姐妹和朋友,在安全的起居室里身临其境般看着激战中的士兵,以及惨烈的死亡与屠杀,这引发了人们极其广泛的不适和对战争的强烈反感。
通过报纸和收音机,官方可以将战争中杀人和被杀轻描淡写为“消灭敌人”和“壮烈牺牲”,但在真实记录的电视影像面前,无论杀人者或被杀者,都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新媒体通过改变战争的呈现方式而改变了战争本身。
1968年,从美国到法国,群众游行席卷整个西方世界。在当时,一个事件是否被报道或被电视直播,比它本身的内容更重要。当事件还在发生时,记者、摄影师或外部观察者的在场就已经开始对事件施加影响,有时甚至会引发新的行动。有观察家认为:“电视不仅在报道事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并且在塑造事件方面也一样重要。世界上的游行示威越来越多,而且好像都是冲着电视来的。街头抗议就是很好的电视,它们的规模甚至不需要太大,只需要有足够的人填满镜头就行。”
收音机从发明到5000万人使用,用了38年时间;电视机走过这一历程用了13年,而互联网只用了4年。
很多人不知道,在电脑出现之前,人们常常根据收音机和电视机的节目来安排日常生活。与其说它们是客厅唯一的客人,不如说它们是客厅唯一的主人,甚至是统治者。这情景几乎逼真地再现了柏拉图笔下那个洞穴隐喻。
跟汽车和飞机带给人自由的感觉一样,带有调谐键的广播和电视完全满足了人类“按一下按钮就获得能力”的愿望。毫不费力地按一下电钮,或旋转一下机器上的旋钮,人们就能听到音乐、看到演讲和球赛的实况。实际上,驾驶的快感同样来自“按钮能力”的满足。
机器时代带给人类的自信是,你只需一点技能和努力,就能感到自己是宇宙的统治者。瓦尔特·本雅明说:“正如水、煤气和电从很远的地方被引入我们的房子里,我们的需要不用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满足,将来也会有视觉、听觉的形象提供给我们,我们只需做个手势它们就会出现或消失。”
如今,本雅明在20世纪的猜测已经变成现实。机器使人得以摆脱时间、空间和肉体的局限,人与世界发生了一种新的联系;人的智力因此达到了一种超越自身的复杂程度。
进入机器时代以后,人类的直接交流越来越多地被机器之间的交流所代替。柏拉图曾经说,一个城市的规模由能听到一个演讲者的人群数目来确定。在机器时代,这个“人群数目”已经变得难以估量;但同时,人与人的关系越来越疏离,越来越多的人宁愿沉浸在机器带来的孤独中。
在本雅明所处的时代,公共汽车、有轨电车和无轨电车刚刚普及,同车的人面面相觑,却互不搭言。这让本雅明无限感慨。如今已是手机时代,人们不管是在车厢还是在家里,对身边的人或对面的人往往看都不看一眼;即使说话,也是对着手机说,而不是对自己面前的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