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的焦虑
英国人类学家罗宾·邓巴有一个论断认为,人类大脑能应对的最大的群体规模通常是150人,一旦超出这个限度,群体就会出现自然分裂。传统社会以村庄为单位,每个村庄群体基本维持在150人这个规模,群体内部是一个典型的熟人社会。现代城市完全由陌生人构成,群体规模也因此变得没有边际。
海德格尔说,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但是,现代机器的轰鸣声打破了乡村的宁静,并在一两代人的时间内彻底擦掉古老的乡村,一座座巴别塔式的城市拔地而起。离散的人们在这里重聚,但是已经变成素不相识的路人。
对于传统的乡村老人来说,城市是堕落的。他们认为:不仅是喜欢堕落的人选择了城市,而且任何进入城市的人都难免堕落;这种堕落包括他们的家庭关系、性观念、流行音乐、工作方式以及挥霍性的消费;这种堕落使城市成为腐败和犬儒的天堂,也使城市滋生暴力、犯罪和污染。
但在现代人看来,城市是一个伟大的创造,这里有新奇的文化和彻底的自由。
在城市里,现代资讯和交通带给人的变化,不仅是便捷和高效的物流、舒适的生活,而且还是一种新的世界观,一种新的结合状态。这就是传统认知方式和“活法”瓦解之后所出现的现代化困境。人一旦进入城市就无法再回到乡村,现代性对人类处境的系统化修改,让人无处可逃。
半个世纪前,麦克卢汉担心汽车会摧毁都市,就像铁路维持都市的生存一样。都市的未来很可能像是世界的交易市场——展示新技术,而不是工作或居住的场所。这一切与其说是因为机器,不如说根源在于一种机器化的体制。凡是能用机器解决的事情,基本交给了机器。
许多机器的本质都有反人类的倾向。当人被视为问题的来源时,机器就被看作解决的方法。在工厂中,工厂主觉得工人们速度太慢、不可靠或要求太多时,就会用机器取代他们;在医院里,有的医生对患者甚至都不抬头看一眼,就让其接受没完没了的机器检查。
在工业时代,农业的历史宣告终结,或者说农业已经成为食品工业的一部分。聚集在城市的人们依靠机器制造的产品生活,从食品到服装,从汽车到住房,从饮用水到CD,一切都是机器制品。甚至可以说,就连城市本身也是一个庞大的机器体系,无论是建筑,还是基础设施,都在以机器的形式运转。
所谓城市,不过是机器的组合与堆积,城市化的过程其实就是人类社会机器化的过程。
实际上,拥挤的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远比乡村更加疏离,信息技术让城市比乡村更像乡村。有些讽刺的是,人类用了几千年时间来改善自己的生活,最后又回到另一个丛林——水泥森林。今天人们的狩猎工具不再是弓箭,而是金钱,猎取的对象也不再是动物,而是自己的同类。
在传统时代,一个人可以从事的职业非常有限,大多是子承父业,他的一生基本在10岁左右就被安排好了。换言之,他可以用一生时间去学习和提高职业技能。对现代人来说,生活就是所有选择的总和,每个人每天都面临着许多选择。这对生于斯老于斯、一辈子循规蹈矩的古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相比之下,现代社会具有无限的可能性,除了少数有创造性的职业,大多数职业都更加简单和功利,技能不如以前重要,人们更看重的是适应能力和生存能力。这种歧路亡羊的不确定性,成为现代人“身份的焦虑”的主要原因。
佛家将贪、嗔、痴称为“三毒”。从技术角度来说,生产的理性化与社会的非理性化成正比,机器越先进,失业者越多;人们拥有的越多,焦虑越严重。
中国古人说:君子不器。用哲学家康德的话说就是,每个人都应当是目的而不是工具。但实际上,人类虽然漠视自然,却对自己的创造物一直顶礼膜拜。
从工业时代开始,人就沦为机器统治下的一个简易工具,一种与机器有关的商品。劳动者作为一种自然资源——劳动力资源,被当成森林、河流、矿山一样肆意采掘、滥用和废弃。对开采者来说,一个人的生命意义仅在于所支付的当日工资。
当人类接受了流水线和机器的奴役时,人类的人格就免不了被所谓的管理所贬低。在冷酷的资本家看来,穷人像苍蝇一样繁殖,穷人的孩子只能成为流水线上一个低廉的齿轮。有些财富总带着原罪:为了象牙,可以杀一头大象;为了鱼翅,可以杀一条鲨鱼。一个没有土地或者逃离土地的孩子,如果他不能把自己融入机器,那么他就一无是处。饥饿、恐惧和缺乏教育使他们不得不接受机器的绑架。
作为一种理性动物,人类在很多方面有别于其他动物。比如,人类能从事那些本身并不令人愉快的事情,特别是当这些事情有助于他要实现的目的时。在很多时候,用金钱来引诱,比用暴力驱使更能实现对人的奴役。
技术的巨大进步并不代表文明的进步同样巨大。实际上,机器时代的生产力水平无论多么高,都难以掩饰专制和奴役的残痕。比如说,你的时间不属于你自己,而属于雇用你的人。
现代社会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职业社会,每个人都必须工作,就连儿童也不例外——上学即使算不上工作,也是一种对工作的模拟训练。对现代人来说,职业身份与一个人的自我认知及社会评价是紧密结合的。即使成人前的十多年教育,也基本上是为工作而准备的。从这个角度而言,在现代社会中,一个人几乎是被工作定义的。
在现代社会,工作不仅是收入的主要来源,也是一个人最基本的身份和地位标签。有些工作还可以带来支配他人的权力,比如警察和官员。马克思对这种“异化”有过全面的分析。
可以肯定的是,工作对很多人来说并不见得有多么愉快,更谈不上神圣。只有一些创造性的工作,才能让人找到“造物主”的满足感,而这样的工作并不多。在古代,这些作为发明家、艺术家和诗人的工作,几乎都是贵族的雅好和特权。
哲学家说,工作是为了活着,活着不是为了工作。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活着与工作基本是一回事儿,甚至失去工作比失去生命更加严重,因为这会将一个现代人置于“生不如死”的境地。工作对人而言,是“锚”一样的存在,它确定了人最终的走向。
哈耶克说,迄今的一切制度,多半只是人类行为的结果,而非人类选择的结果。马克思将人定义为劳动的动物。然而机器取代了工具,手工时代一去不复返,手工劳动的历史即将终结。如果说手工劳动是为了自己,那么工作就是为了别人。现代社会中,工作彻底取代了手工劳动,手工劳动成为一种奢侈的体验消费。工作的乐趣已经大范围地遭到机器生产制度的破坏。
随着传统的农业、工业和制造业需要的人越来越少,“低门槛服务业”变成就业的蓄水池。很多人从事保安、文员、售货员、司机、服务员、搬运工、快递员、清洁工等简单重复性的工作。这些可能会被机器取代的工作,即使不是临时的,也不会提升就业者的专业技能和满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