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惠生历险记

在东晋南北朝时期，除了法显等僧人历尽千辛万苦前往天竺，在北魏的洛阳城也有一位旅行家被人们传颂，他就是前往北天竺（今巴基斯坦）的宋云。

公元518年（神龟元年）十一月冬，北魏胡太后派遣崇立寺的僧人惠生向西域取经，同行的就是著名的宋云。惠生一共取经170部，都是大乘佛经。

此时，经过前秦崩溃的混乱之后，北魏又重新统一了中国北方，通往西域之路又通畅了起来，大量的西域使节重新活跃，前来北魏朝见。这也促使中国的僧人和朝圣客再次前往西域。

宋云的路线又和当年法显的稍有不同。最初，两人从京师出发后，都是先到了青海西宁一带，这一点宋云和法显是一样的。但之后法显是北上去往张掖，而宋云和惠生却选择西行。这源于当时另一条西域路线的打通。以前，去往楼兰一带只能先走甘肃河西走廊，到达敦煌时再西行到楼兰。但北魏时出现了一条直接从青海经过青海湖、柴达木盆地，翻越阿尔金山后进入楼兰盆地的新道，这条道之所以出现，和南朝的发展有关。南朝由于地处南方，一般只能通过海道与外界相连，但为了与中国西北方交流，南朝君臣逐渐探索出一条经过四川西北方，进入现代的甘肃南部山区，再沿着青藏高原东部的边缘地带，进入青海湖盆地的道路，再从青海湖盆地经过柴达木盆地进入新疆地区。这条路的开通，使得中国找到了一条绕开河西走廊直达新疆的快速通道。

宋云等人西去就是采用了这条路线。

他们从京师洛阳出发40天到达西宁以西的赤岭，也就是现代青海省日月山一带。

翻越赤岭之后，就进入了吐谷浑的国界。吐谷浑是鲜卑慕容部的一支，原本是在中国东北部。鲜卑慕容部在东北和华北地区建立了多个燕国，但其中一支却在首领吐谷浑的带领下，穿越了中国北方，到了现在青海湖南岸重新扎根，建立了吐谷浑这个国家。至今在青海湖南岸还有着成片吐谷浑王族墓葬，成了现代人写盗墓小说的好材料。

从赤岭西行23日，到达青海湖西南方的吐谷浑国首都伏罗川（现青海省都兰县诺木洪一带）。他们行走在路上时，飞沙走石、气候寒冷，但到达国都伏罗川后，却比其余地区温暖一些。由于是从东北地区迁移过来的民族，吐谷浑衣冠与北魏类似，风俗却又掺杂着许多夷人的习惯。

离开吐谷浑，就进入了青海西部的荒漠地区。继续向前西行3 500里，穿越现在的柴达木盆地，翻越阿尔金山，才能到达当时被称为鄯善的楼兰古国。这一条路与河西走廊路相比并不轻松，但有两个优势，一是路途更近，二是水源供应相对充足。从鄯善开始，他们就进入了西域南道的路线之中。

从楼兰继续向西行1 640里，到达左末城，也就是现代的新疆且末。法显路线是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南北来回纵穿，而宋云却基本上贴着塔克拉玛干沙漠南沿前进，道路也更加合理。

左末城西行1 275里，到达一个叫“末城”的地方，再行22里，到达捍，这座城在《汉书》《水经注》中叫扜弥城，在《大唐西域记》中叫媲摩城。捍麻城有上万经幡，其中有一半以上是北魏来的人留下的，但也有少数是后秦姚兴时期的。由于法显也到过这里，恰逢姚兴时期，所以，宋云可能见到了法显等人留下的遗物。在十六国和北朝西域历史上，姚兴时期的后秦、诸凉以及北魏是和西域联系较为密切的时期。宋云见到的大量经幡，表明北魏时期有不少人来到了西域。

捍麻城西行878里（事实上只有300多里），到达著名的于阗国。

公元519年（神龟二年）七月二十九，宋云等人到达朱驹波国，也就是汉代的子合国。此刻距离他们出发只有8个月，而法显却花了两年时光。

他们八月初进入汉盘陀国，即现代的塔什库尔干。法显也曾经到过塔什库尔干，但是当他们继续前进时，宋云又和法显的道路又分开了。在历史上，塔什库尔干是一个著名的三岔路口，在它的西面有数个山口通往不同的国家，如果向正西方，就进入了现代的塔吉克斯坦境内，向西偏南则进入了阿富汗的瓦罕谷地，向着西南方则沿着现代中巴友谊公路进入了巴基斯坦境内。法显选择了一条直接进入巴基斯坦的道路，而宋云则选择了第一条道路。

从汉盘陀国西行6天，登上葱岭，再西行3天，到达钵盂城，再走3天到不可依山。钵盂城和不可依山大约位于通往塔吉克斯坦的山口道上。进入塔吉克斯坦境内，就来到了著名的大龙池。大龙池位于现在的塔吉克斯坦，距离阿富汗边境不远，这里也是帕米尔河的源头。日后，包括玄奘在内的许多探险家都曾经到达过大龙池，从这里翻山进入现在的新疆地区。

在崇山峻岭之间行进时，河流一定是最主要的向导。帕米尔河是瓦罕河的一条支流，瓦罕河又是喷赤河的支流，喷赤河的下游就是著名的阿姆河。于是这里的道路也借助了河道，从大龙池沿帕米尔河向下汇入瓦罕河，从瓦罕河继续向下进入喷赤河，最后进入阿姆河。

但宋云等人却并没有进入阿姆河，因为一旦进入阿姆河，就到了阿富汗的北部，要想去往印度，还要再翻越兴都库什山。

他们只是顺着瓦罕河向下走了一段，九月中旬到达了钵和国。钵和国所在的地方位于今天瓦罕走廊的阿富汗与塔吉克斯坦交界地带，可能就是玄奘所称的达摩悉铁帝国。

钵和国的领土仍然在瓦罕谷地之中，如果顺着瓦罕谷地继续顺流而下，还是在阿富汗北部和兴都库什山以北。而在瓦罕谷地以南，隔着巨大的雪山（兴都库什山），是著名的亚辛谷地，这个谷地曾经是丝绸之路上重要的交通枢纽，也是连接巴基斯坦与帕米尔高原的必经之路。也就是说，如果要从巴基斯坦直接前往塔吉克斯坦或者瓦罕谷地，最直接的路径就是从这里翻越兴都库什山。

宋云等人如果不想去往阿富汗北部，最好的方法也是在这里翻越兴都库什山直接前往亚辛谷地。

几百年后，唐朝有一位将领高仙芝直接翻越谷地南面的雪山，经过一个叫巴罗吉勒的山口直插巴基斯坦境内的达尔科特和亚辛谷地，完成了世界上难度最大的一次奇袭，也是中国军事史上的奇迹之一。巴罗吉勒山谷就是连接两地的最佳路径。

但宋云等人并没有直接翻越这个巨大的山口，而是选择了绕道前往亚辛谷地。在巴罗吉勒山口以西的巴达赫尚地区，有一条路可以避免翻越常年积雪的山口，只是这条路更加遥远罢了。

宋云等人首先向西走，十月初，到达了嚈哒国。嚈哒国是中亚历史上一个重要又神秘的大国，曾经短暂地占领了从中亚到巴基斯坦的广大地区，其首都设在了现在的阿富汗巴达赫尚地区。在这里，原本从东向西流淌的瓦罕河突然来了个90度拐弯，向北流去，在拐弯处有一个著名的城市伊什卡希姆，这里就是宋云所到达的嚈哒国首都。

伊什卡希姆南面的兴都库什山高度更低，宋云等人就是在这里向南翻山，进入巴基斯坦的默斯杜杰地区。这里也是一个河谷地带，在巴基斯坦与阿富汗边境上有一个小国波知，默斯杜杰附近则有另一个国家赊弥。从默斯杜杰出发，就到达了亚辛谷地所在的小勃律国，宋云称之为钵卢勒。

钵卢勒的中心地区叫吉尔吉特，法显（去程）和玄奘（回程）都应该到达过这里，也就是说，法显和宋云的道路再次交叉了。如今，中巴友谊公路经过吉尔吉特，前往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但古人在吉尔吉特之后走的路却并不与中巴友谊公路重合，而是从亚辛谷地翻越一个叫帕勒萨尔的山口，前往斯瓦特河谷，这就进入了著名的乌场国（又名乌苌国、乌仗那国）。到了这里，所有西域旅行家的道路就汇合了。

从乌场国沿着斯瓦特河继续向南，就进入了著名的乾陀罗国（又名犍陀罗国、犍陀卫国等），也就是巴基斯坦境内的北印度的中心地区。

在介绍法显的路程时，我们已经介绍了这里众多的佛迹。宋云与法显一样，在这附近经历了众多的圣迹，包括白沙瓦的巨塔、贾拉拉巴德的佛影等。不过与法显不同的是，宋云和惠生等人最远到达的地方就是这里，今天的巴基斯坦西北部，并没有继续向东南行进，到达印度。古人前往印度的旅程一般有两个目的地，一个是印度的菩提伽耶和那烂陀寺，另一个只是到达巴基斯坦，参观佛影之后就回国。法显选择了第一个目的地，而宋云选择了第二个。

宋云等人在乌场国待了两年，就回国了，他们于公元521年（正光二年）回到国内。回到京师洛阳之后，宋云住在了洛阳城北的闻义里。与宋云等人同时代的，还有一位叫道荣的僧人，也曾经按照这条路来到了西域，并写下了回忆录。他们相似的经历，也表明北魏时期丝路南道的繁荣。

嚈哒、柔然和高车宋云去往的乾陀罗（犍陀罗）是一个位于巴基斯坦北部的大国，在历史上一直以犍陀罗艺术闻名于世，是世界佛教中心之一。但在宋云时期，这里却被一个叫嚈哒的游牧民族控制着，由此引出了历史上最神秘的民族之一。之所以说它神秘，是因为至今人们仍然不清楚它的来源在哪儿，到底和哪个民族更接近。有人称他们为“白匈奴”，从名字上似乎表明来源是匈奴，而“白”字又说明他们的肤色更白皙，似乎和后来的突厥人关系更密切。

根据中国史籍的记载，嚈哒人是高车人的一个别种。而高车人又是匈奴人的近支，又称铁勒人，以车辆高大著称，高车之名就来源于此。

高车和嚈哒最初都在今天蒙古地区的北方草原上活动，后来双双离开了蒙古，高车进入了新疆地区，以吐鲁番盆地为中心，遍布新疆北部。而嚈哒越过阿尔泰山之后却开始了更加漫长的旅程，进入了中亚的河中地区，在扎拉夫尚河流域的粟特潜伏下来。所谓潜伏，指的是在历史之外，很少被人关注。

到了公元5世纪30年代，嚈哒人从粟特地区向南越过了阿姆河，进入了吐火罗地区。在吐火罗地区，盘踞着贵霜人的后裔。贵霜帝国早已经灭亡，位于今天印度地区的疆域被笈多帝国割走，西部地区又被萨珊帝国夺回；贵霜人只剩下在吐火罗的残部，被称为寄多罗贵霜人。

嚈哒人到达吐火罗之后，将寄多罗贵霜人赶走，从而控制了这里。

吐火罗地区位于波斯萨珊帝国的东部，与萨珊接壤，一旦占据了这里，嚈哒人就和萨珊发生了战争。公元453年（元嘉三十年），嚈哒战胜了萨珊，夺取了萨珊东部的部分领土。

同时，嚈哒人还选择了向南侵略，越过了兴都库什山，将巴基斯坦北部的犍陀罗诸国并入版图。宋云去天竺时，犍陀罗诸国还在嚈哒人的手中。

获得了巴基斯坦北部的平原之后，接下来自然是向印度扩张。嚈哒初到时，印度笈多王朝的巅峰还没有过去，扩张的嚈哒没有占到便宜。

在印度暂时没有占到便宜，但在与萨珊的百年战争中，嚈哒却屡屡得手，公元484年（永明二年），嚈哒人杀死了萨珊王卑路斯一世，削弱了萨珊帝国，从而使得萨珊帝国暂时无法与之抗衡。

到了公元6世纪初，嚈哒人在印度的机会也来了。由于笈多王朝的衰落，嚈哒人的军队从犍陀罗出发，前往摩揭陀国首都华氏城，并攻占了这里。但这时，后方突然出了纠纷，嚈哒人没有实行有效占领，就撤离了。

到了公元531年（中大通三年）前后，嚈哒人卷土重来进攻笈多帝国，但这一次，他们占领了瓜廖尔之后，却被当地武装击败，退回了今天巴基斯坦境内。从此以后，位于巴基斯坦的印度河流域就成了嚈哒的南界，它虽然强大，却没有占领笈多帝国。但在嚈哒人的冲击下，印度最伟大的笈多王朝却四分五裂，从此以后，古代印度再也没有出现过像笈多那样的统一帝国，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印度只是一个地理名词，分裂成许许多多的小国。不管是玄奘还是义净到达印度时，事实上印度都是处于分裂之中，而这都要拜嚈哒所赐。

嚈哒人除了占据今天的阿富汗、巴基斯坦以及伊朗的一部分和河中地区，其势力范围还越过了帕米尔高原，扩张到了今天的中国新疆地区。

在新疆塔里木盆地周边，嚈哒在巅峰时期曾经到达了于阗、焉耆一线，将疏勒、姑墨、龟兹、钵和、渴盘陀（即汉盘陀）等国都变成了它的臣民。

除了塔里木盆地，它还占据了新疆北部（天山以北）的准噶尔盆地，这里曾经是它的兄弟民族高车的势力范围，通过参与高车的内争和立王，嚈哒控制了高车地域，还与北方草原上另一个霸主柔然接触并发生冲突。

在嚈哒成为西方霸主时，在中国的北方却是柔然和高车的地域。

如果说秦汉时期中国北方的匈奴是“草原第一帝国”，那么能够称得上“草原第二帝国”的非柔然莫属。

柔然帝国兴起于匈奴衰落之后，虽然鲜卑人首先继匈奴后崛起，但鲜卑人将精力主要放在了争夺中原上，从早期的鲜卑慕容部建立数个燕国，到后来的鲜卑拓跋部建立北魏，他们更向往的是融入汉地文明之中，离开故地。

鲜卑人忽略了北方时，游牧民族柔然就在匈奴故地兴起。

柔然如同匈奴一样，在马背上打天下，从来没有变成定居文明，在它最强盛时，它的势力范围从今天中国东北部一直到中亚地区。

在柔然和嚈哒的夹缝中，是高车部。高车人占据了今天中国新疆北部，以高昌为中心，却受制于两大强权，没有成为巨头。

但柔然和嚈哒又都是不幸的。除了像北魏这样建立了农耕帝国的游牧民族，其余游牧部落的历史往往通过南方的定居文明记载下来的。游牧的匈奴之所以出名，在于它和强大的汉朝相对立，汉朝文献里将匈奴当作最大的敌人，从而使得这个游牧民族名扬天下。

但嚈哒和柔然兴起时，中原地区恰好处于分裂状态，人们在战争中自顾不暇，也就没有太多精力去关注那些化外的游牧民族了。

嚈哒由于缺乏史料记载，成了最神秘的大国，神秘崛起，在人们注意到之前又神秘消失了。柔然帝国虽然强大，却不幸也处在中华文明的夹缝时期。它崛起时是东晋十六国的乱世，史料稀少，也没人感兴趣。到了隋唐强盛时，它已经消失了，它曾经占据的地方留给了另一个游牧强权，可以被称为“草原第三帝国”的突厥民族。于是，这个“草原第二帝国”就这样低调地兴起，又低调地消失。

就在嚈哒和柔然的势力达到最高峰时，在北方草原的另一支游牧民族突厥也已经兴起。最初突厥是作为柔然的附属存在的。到了公元546年（大统十二年），突厥首领土门帮助柔然击败了草原上的第三势力高车（铁勒），从此高车走向衰落。

土门居功自傲，乘机向柔然可汗阿那瑰求亲，阿那瑰轻蔑地拒绝了土门的提议，于是土门杀掉了柔然的使者，与之绝交。

柔然这才知道，自己树立了一个多么强大的敌人。到了公元552年（废帝元年），突厥击败了柔然，柔然可汗阿那瑰自杀。庞大的帝国消失在了历史的迷雾之中，成为另一大帝国崛起的反衬。

突厥消灭柔然之后，与西方的嚈哒已经接壤，下一步要对付的就是这个位于中亚的强权。但是，突厥还没有强大到独自去对付嚈哒，恰好这时萨珊王朝也完成了复兴，萨珊王朝在国王库思老一世的改革下，重新成为强权。突厥与萨珊联合后，击败了嚈哒。

与贵霜不同，嚈哒被击败后，它的领土迅速被萨珊和突厥瓜分完毕。嚈哒人留在印度的时间更加长久一点儿，到了戒日王时代才被最终消灭，这也就到了玄奘出使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