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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疆大吏之死:对外贸易的胜利

驱逐了佛郎机人之后,最大的受害者不是外国商人,而是广东政府。原来,中央政府禁止了佛郎机人的同时,也禁止了其他国家在广州的贸易。

从永乐帝开始,明朝就只准许外国人以进贡的方式进行贸易,进贡之外的其他形式从法律上说都是禁止的。只是后来由于法律松弛了,民间也屡禁不止,政府只好默许了其他形式的贸易,并默认了几个贸易点让人们在其中交换商品。当广州贸易点取消之后,外国的贸易船都跑到了福建漳州,于是两广地区的财政立刻受到了影响,收入变得匮乏起来。

事实上,不仅是广东,中国的沿海都存在同样的问题,到底是遵守老祖宗的法律,还是变通一点儿允许私下里的贸易,一直是保守和开明两派大臣斗争的焦点。

贸易被禁止之后,当有人提出要缓和禁令时,在中央任职的给事中王希文打出了重重一拳,请求继续禁止一切非进贡的贸易,皇帝采纳了他的意见。

但真正感受到经济和财政寒冬的往往不是中央官员,而是地方官员。随着广东财政越来越受影响,巡抚林富又上奏,请求划出一片地方进行互市。这次皇帝支持了林富的请求,允许海外贸易商人在一个叫作香山澳的地方进行贸易。香山澳位于广东省香山县的海岸上,这里属于一片荒地,距离各个城市都很远,也只能通过陆路进入内地。由于地点太远,运输商品不便,外国商人们与地方官员配合,将贸易点移到了另一个叫作濠镜澳的地方,这里距离珠江口更近,便于贸易,所谓濠镜澳,就是后来的澳门。

广东外贸的地点也变了好几次,最早允许暹罗、占城、爪哇、琉球、浡泥等国贸易时,地点设在广州,到了正德年间,又改在屯门岛,之后又改为上川岛,后又移到了香山澳,最后才选择了澳门。

当澳门设立市场后,最初东南亚各国的船只都可以来澳门贸易。按照规矩,这里不允许建造永久性的房屋,船只一旦完成贸易就立刻离开,不允许过久停留。虽然政府禁止葡萄牙人贸易,可是,随着东南亚地区葡萄牙的一家独大,到了后来,如果不允许他们参加贸易,整个贸易链条就中断了,这时官员们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他们的参与。葡萄牙人获得了事实上的贸易权之后,迅速霸占了市场,其他国家的船只都尽量地避开他们,甚至不得不讨好他们,于是他们就成了外国商人的统领。

但是,仅仅在广州附近的一个小地方进行贸易还是不够的。事实上,就在朝廷为这件事情争论不休时,民间和外国人都已经在偷偷地推动其他地方和形式的地下贸易了。

这些地下贸易主要牵扯到三方势力。第一个势力是沿海的民众,明代也是海盗为祸最严重的朝代之一,原因就在于政府禁止民间贸易。所谓海盗,最初也只是民间强人甚至乡绅组织的走私船,为的是打破政府的禁令,获得一定的生存空间。到了后来,随着政府的武力镇压,他们就不得不走上以武力反抗之路,与能够帮助他们的倭寇和葡萄牙人相勾结,成了名副其实的海盗。

第二个势力是来自日本的倭寇。由于日本在明朝的体系中是被排斥在贸易之外的,日本如果要和中国进行贸易,只有走私一途。加上日本处于割据时代,缺乏统一的中央权威,各个地方政府大都与走私团伙有联系,形成了复杂的联动效应。他们和中国的走私团队配合,与中国政府组织的海防势力进行周旋。倭寇不仅参与走私,还直接采取武装行动,不断地攻打中国沿海地区。中国沿海地区民众处于一种矛盾之中,一方面倭寇的进攻对社会造成了破坏,但另一方面,贸易的需求又让他们不时与倭寇站在同一战线上。如果中国政府允许自由贸易,那么人民也会做出选择,帮助政府对付侵略,但由于政府的闭关政策,将人民逼向了对立面。

第三个势力是后起的葡萄牙人。葡萄牙人对日本的发现是比较晚的,直到公元1542年(嘉靖二十一年)才发现。但之后,葡萄牙人成了中日贸易的中间商,由于他们获得了日本的贸易许可,同时又能与中国进行半合法的贸易,所以他们将日本的银锭转卖到中国,又将中国的丝绸和黄金转买到日本。中日之间的不友好成了葡萄牙的机会,葡萄牙人甚至不希望中国与日本建立正常的贸易关系。

在这三方势力复杂的联动中,中国的海防力量却显得非常弱小,无法对付无处不在的灰色贸易行为,而这种行为夹杂着合理的诉求与不合理的武力,与正常贸易又难以区分。

公元1547年(嘉靖二十六年),在浙江又来了一个严苛的巡抚朱纨。在他的任上,出现了中国对外关系史上一次著名的事件。这次事件又和内政混合在一起,产生了出乎意料的效果,让明朝千疮百孔的闭关政策再也无法维持下去了。

在明朝开明与保守的官僚体系中,朱纨是一位保守却刚直不阿的官员。在他任职期间,福建、浙江沿海有许多强悍的海盗头子,比如李光头、许栋、汪直等人,他们的活动基地在宁波的双屿。这些人得到当地百姓的配合,与官府对抗。当海盗强大时,官府的海军却非常孱弱,战船、哨船只有定额的百分之十到二十,负责海防的漳泉巡检司定额是2 500人,但实际上只有1 000人。

朱纨上任后,决定改变这样的局面。他认为要想清剿海盗,必须首先禁止一切船舶,再在民间采取保甲措施,实行连坐,才有可能根除。在他的费心张罗下,官军的势头得以重整,在一次行动中,将著名的海盗头子许栋擒获。

但就在这时,公元1548年,一支葡萄牙舰队来到宁波试图做生意,遭到严防之后又向南来到了泉州。在这里,他们在官员的默许下进行了贸易。第二年,随着朱纨对海防的加强,贸易已经不再可能,葡萄牙人将没有卖完的货物集中到两艘中国人的走私船上,并留下了30个人,与中国人一起继续贸易,其余的船只都选择了回航。这两艘船属于中国的走私头子李光头。

两艘船在停泊时被中国军队发现,军队的都司卢镗装作要打仗,引诱葡萄牙人先动手。一旦对方动手后,中国的大部队立刻进攻,将两艘船只缴获,李光头也和葡萄牙人一并被抓了起来。

抓获葡萄牙人本来就是一种巨大的荣耀,但是卢镗却选择了一个更巧妙的计策:他逼迫其中四个葡萄牙人宣称自己是葡萄牙在马六甲的国王。当葡萄牙人和李光头等人被送往朱纨处,朱纨也同意了这种说法,并下令将96个中国人(包括几个孩子)全部杀掉,只留了三四名青年和一个成年男子——这些人是要向皇帝做证的。至于俘获的葡萄牙人,他们则想全部送往京城邀功。

这样,葡萄牙普通人的贸易行为,在朱纨等人的曲解下,就变成了葡萄牙人国王率领的入侵事件。如果这件事得到皇帝的褒奖,朱纨的权力会大大提升,并且获得更多的支持来提高海防,到那时,宁波、泉州一带的自由贸易体系将彻底被切断。

但朝中对朱纨的做法并不是没有反对声音。浙江和福建当地的人们由于做不成生意,对他的意见很大。这些意见通过乡绅与官场的联结,最终传到了北京的朝堂之上。朱纨的政敌陈九德乘机告了他一状,奏他滥杀无辜。

根据明朝的法令,如果要杀人,必须在判了死刑之后,再送往北京备案,只有刑部同意了才能杀。而朱纨一次性杀害了96人,且没有经过正常备案手续,就构成了滥杀。

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免除他的责任,那就是:必须证明他杀这些人是由于对方犯有叛乱罪,包括僭号流劫等事件。如果能够证明有这些情况,就相当于发生了外国对中国的入侵和战争,在战争中的杀戮是可以理解的。

说到最后,事情又回到了起点:这些人到底是不是来攻打明朝的所谓的葡萄牙人国王?

皇帝为此首先停了朱纨的职务,然后派了两个钦差下来,分别是给事中杜汝祯和巡按御史陈宗夔。两人到达后,开始了提审手续。葡萄牙人记载的中国提审手续非常完备,两位大臣并不在一起提审,而是隔绝开来,各审各的,一个审被告时,另一个人就审原告,然后他们再合议,把口供放在一起对比,寻找不一致的地方,进行推敲,或者再审。最后,还要去现场考察,寻找更真实的证人。

通过这一系列的审讯,两位大人最终认定:这只是一起走私事件,并不是僭号流劫,也没有所谓的葡萄牙人国王。

皇帝下令将朱纨抓起来,但朱纨却早已经知道了他的结局。他慷慨流涕,说道:我又穷又病,为人又太骄傲,不甘心被人对簿公堂。就算皇帝不想让我死,闽浙地方的人也必然杀我。我死也要自己死,不需要别人动手!他做了一首绝命词,服毒自尽。

朱纨知道闽浙两地人恨他,但他自负是天下人的错,自己严格执法,为了皇帝守卫边疆是无比正确的,不需要道歉。就连《明史》上也惋惜地说,朱纨一死,人心涣散,海寇大作,祸害东南十几年。但是,如果不是当时的官场和社会之间还有制约作用,在他“严格”执法之下,中国的外贸将彻底无存。不要忘记,那些海寇大都是被逼的。

朱纨死后,那些被俘的葡萄牙人也有了裁定,除个别涉及杀害中国士兵的,继续关在监狱里直到死亡之外,其余的51人都流放到广西。

这些人中,有一个叫作伯来拉的,趁流放广西的机会细致地观察了这个老大帝国,留下了一本中国观察记。这本书后来又成了西班牙人门多萨的材料。他撰写了另一本更加著名的书——《中华大帝国史》,成为当年欧洲争相阅读的中国指南。根据他的记载,中国人对这些俘虏很友好,一路上将他们放在轿子里抬着,通过水路和陆路联运,可能走的是江西赣江经过梅岭,转入北江,再通过西江进入广西的道路。

到达桂林后,这些葡萄牙人每月可以获得一斛大米,被分散在各个城镇,可以自由活动。经过多年,一些人想办法和澳门取得联系,最后偷渡去了澳门。

朱纨之死,最大的影响就是让清流派官员们彻底泄了气。他们再也不肯在海禁上下功夫了。浙江、福建的41个卫所和439艘战船都慢慢报废,朱纨在河口和海岛设立的堡垒也都废弃了。海禁再次松弛下来,葡萄牙人的好日子到了。

公元1554年(嘉靖三十三年),葡萄牙人表示有船毁坏,需要上岸修理,于是获得了在上川岛上岸的权力。三年后,他们开始在澳门建造教堂,高六七丈,异常壮观,之后澳门开始堡垒化,被葡萄牙人据有。

但从形式上来讲,澳门还是属于中国的领土,归广东省香山县管辖。双方实际上是处于一种均势状态,中国政府很难消灭葡萄牙人,葡萄牙人也知道中国的广大,很难像东南亚一样吞并,所以满足于占据澳门。

而对中国民间来说,由于官场的放任,使得民间外贸得以存在,这促进了江浙、福建、广东一带的繁荣,更促进了中国产品的工业化,只是这种工业化是政府掌控力不牢的结果,而不是拜政府所赐。明朝晚期的手工业化和资本化萌芽,就是在这样的夹缝中成长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