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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阻的俄国使者

公元1803年,俄罗斯恰好是野心勃勃、虔诚又有些理想主义色彩的亚历山大一世执政。在当时,法国的拿破仑已经崛起,整个欧洲都在想办法遏制这个新兴的主宰。不过,俄国仍然有工夫关注东方的情况。亚历山大一世的财政大臣是著名的鲁缅采夫,他提出要送一个外交使团到中国去谈判,解决一系列的东方问题。那么,鲁缅采夫要解决的东方问题有哪些呢?

最重要的问题是贸易。当时俄罗斯与中国的贸易主要在俄国和蒙古边境的恰克图进行。恰克图虽然是边境小镇,却承担了中俄贸易的所有功能,也是俄罗斯帝国东方贸易的中心。

但对俄国人来说,恰克图有着无数的缺点,它地处内陆,运输不便。特别是在俄国人获得了哈萨克草原以及北美洲的阿拉斯加之后,已经不满足于只有一个恰克图口岸了。

他们希望至少能够为俄国再增加两个口岸,其中一个位于新疆,希望在布赫塔尔玛地区开辟一个新的口岸,接纳中亚的贸易。之前,清朝政府禁止新疆与俄罗斯直接贸易,但是允许哈萨克等与清朝有宗主关系的民族在边疆做生意,于是哈萨克人成了俄国与中国贸易的中间商,有些人大发其财。俄国自认为是哈萨克人的主子,希望改为由中俄直接贸易,绕开哈萨克人。

另一个口岸是海路的广州。此刻的广州对葡萄牙、英国等多个国家都已开放,但清政府依然遵循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口岸的原则,既然俄国有了北方的恰克图口岸,清朝的广州就对俄国人封闭了。清朝皇帝不明白,北方的俄国人为什么要绕远到南方的广州去做生意,他更不知道,自从俄国人占有了阿拉斯加和北方岛屿,就获得了无穷无尽的毛皮资源,通过海路运往广州进行贸易反而是更加便捷的方式。俄国人有千百个理由,但这对于不懂地理的清朝皇帝却是说不通的。

此外,中俄之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麻烦:边境问题。事实上,《尼布楚条约》已经将两者的边境划清了,不存在太多的模糊性,但俄罗斯人对此并不满意。加上清政府迁出人口的做法,让两国边界的中方一侧成了真空地带,俄罗斯认为在没有人居住的地区,所有权是有争议的。

俄国人最大的觊觎之处是黑龙江这条河流。黑龙江之所以这么重要,是因为随着俄国人对远东的开发,他们需要一条河流将内地与海洋连接起来,而黑龙江作为该区域最大的河流,是最适合航行的。

《尼布楚条约》中,将黑龙江流域都划归了清方,但清朝政府却并没有利用这条河流,反而将居民撤出,形成了政治空白区。俄国人由此下了赌注,强行说这是一片需要重新划分的领土,希望清政府同意以黑龙江为界重新划界,并允许俄国人在黑龙江上航行。

根据《尼布楚条约》,双方的划界是从涅尔琴斯克(尼布楚)附近起源的外兴安岭向东北方延伸,直达黑龙江入海口地区。黑龙江在外兴安岭以东,所以整个属于中国,不仅是河流本身,还包括它的流域所在。但俄罗斯人一厢情愿地认为,外兴安岭并不是一个显著的山脉,在地图上极其不起眼,强行将这条小山脉组成的边界划成了有争议地区。

从客观上来说,黑龙江属于中国是毫无争议的。如果黑龙江属于中国,带来的另一个副产品就是库页岛也必定属于中国。到了后来,由于清政府对西方战败,俄国才成功地将黑龙江以北拿走,更甚者又向南沿乌苏里江拿走了大片土地和库页岛,并将中国东北的黑龙江、吉林两省变成了不靠海的内陆省份。但之所以出现这种局面,除了与战败有关,也和清朝早期的糊涂政策有很大关系。

根据鲁缅采夫的命令,使团的最主要使命有三条:1.广州通商;2.新疆通商;3.东北边界问题。

在这三大问题中,第一条和第二条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只要将两国的交往集中在贸易领域,那么贸易的多元化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甚至一个良好的贸易协议可以防止俄方对领土的觊觎。至于第三条则属于无理要求,但需要清政府正面回应,形成可以援引的先例,避免由于模糊性造成的后续问题。

此外,还有一些小问题,比如,由于俄国与英国竞争阿富汗,俄国希望清政府允许他们经过西藏,向喀布尔派出一支考察队;由于康熙时期的政策,俄国在北京有一个东正教会,每隔10年就有一次教士的调动,新任教士将随着使团前往,等等。

俄国人派出的使者叫戈洛夫金,而清朝方面负责接待的,是驻库伦办事大臣蕴端多尔济和阿尔达西,其中又以蕴端多尔济为主。

此时,中国恰好处于嘉庆皇帝亲政初期。公元1796年(嘉庆元年),在位60年的乾隆帝终于退位了,让给了他的儿子嘉庆帝。1799年(嘉庆四年),乾隆帝去世,嘉庆帝终于开始了独立决策,老人不可能在坟墓中再干涉他了。

但由于生活在乾隆帝的阴影下太久,嘉庆帝是个典型的守业型的皇帝。一方面,他杀掉了腐败的大臣和珅;另一方面,他着手平息民间的愤怒,解决白莲教叛乱等问题。

守业,决定了嘉庆帝对外政策上的两方面特征:第一是不添事,任何被认为是麻烦的事情都会被回绝;第二,由于强调权威,许多有关礼仪的事情被更加凸显出来。他之前的几任皇帝不那么强调礼仪,允许变通,但到了嘉庆时期,皇帝对于礼仪的遵守到了痴迷的地步。

不巧的是,库伦办事大臣蕴端多尔济也是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做事畏首畏尾的人物,于是,嘉庆帝与蕴端多尔济两人就形成了绝配,让任何企图做事的人都不可能穿透这重重防御。

但对于戈洛夫金的访问本身,嘉庆帝又是感兴趣的。由于他每年都要举行生日大典,如果让俄国人出现在他的生日大典上,增加万国来朝的气氛,对于这位亲政不久的守成皇帝树立权威是有帮助的。

当清朝做出了愿意接纳的回应之后,俄国人开始耐心地准备起人选、礼物和行程。他们准备了太多的礼品,加上路途过于遥远,这一准备就是两年时间,公元1803年提出动议,直到1805年使团才成行。

既然俄中两国都有着良好的愿望,那么双方是否能把这良好的愿望转化成实际的友善呢?不要忘记,两者的根本目的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公元1805年9月,当“花枝招展”的戈洛夫金带着242人的外交团队抵达蒙古与俄罗斯的边境时,首先吃了第一闷棍:中国方面拒绝他们入境,表示由于使团人数太多,必须缩减到100人以下方才接待。

原来,蕴端多尔济听说戈洛夫金来了200多人,不想准备这么多马匹。按照中国传统,使臣从进入边境开始,一切吃喝拉撒都必须由接待方负责,作为库伦地区的负责人和接待方,蕴端多尔济偷懒了。

但他并不会主动去做这个决定,由于皇帝事无巨细地要求他汇报情况,他在汇报中巧妙地加入了使团人数过多,是不是应该削减一下的询问,请皇帝定夺。皇帝果然立刻咬了线,拍板应该缩减人数。

皇帝定调后,接下来是理藩院的职责了。理藩院查了以前的旧档案,俄国人曾于顺治十二、十三、十四年,康熙十五、三十二、五十九年,雍正五年来朝。顺治朝和康熙朝三十二年档案不见人数记载,康熙十五年使团共由156人组成,五十九年有90多人,雍正五年数量相当大,曾经令其缩减,最后到京的只有120人。由此可见,俄国使团的人数从未超过200人,而此次已经超过240人,故必须缩减。

理藩院查证后,事情就传到了军机处。不过,军机处为了坚决贯彻皇帝的精神,不提康熙十五年有156人团的先例,而是一口咬定没有超过100人的先例,要求俄国使团必须把人数削减到100以下。

军机处是中央政府的代表,既然它已经下令缩减到100人以下,蕴端多尔济就有了执法的借口,如果俄国人不缩减规模,就拒绝入境。在之后的谈判中,他不断向皇帝汇报俄国使者不遵守规矩,如果不是皇帝想要让外国人在他生日上朝拜,这样的谈判就不应该进行下去了。

关于人数问题,双方又争执了很久。在经过权衡之后,戈洛夫金同意将人数缩减到130人,但蕴端多尔济却强行要求对方缩减到70人方才准予入境。北京的军机处也在继续制造障碍,由于获得了蕴端多尔济的信号,他们决定将使团人数控制在40人以内。从不超过200人,到不超过100人,到70人,再到40人,可见一个集权官僚系统在宁左勿右的指引下层层加码的水平。

谁也不敢质疑一下,40人已经太低了,如果只有这一点儿人,使团很难完成正常的出使任务。这时就该由皇帝最后拍板了,他亲自指出,40人是不现实的,决定将额度恢复到100人,众人连忙欢呼皇上英明。

但这仍然不是争议的结束,双方为了人数问题又扯皮了两个月,才最终确定人数为124人,再次上报后,嘉庆皇帝又一次仁慈地同意了。

年底,威风凛凛的戈洛夫金终于跨过了国界,进入了中国境内。第二年的1月2日,他抵达库伦。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他兴致勃勃地盘算着如何到北京与皇帝谈判。但就在这时,第二记闷棍来了。

1月4日,蕴端多尔济等人在库伦宴请戈洛夫金,当他们进入庭院准备吃饭时,蕴端多尔济突然带着戈洛夫金到了一个香案跟前,要求戈洛夫金对着香案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戈洛夫金没有料到这个礼节,拒绝行礼。双方经过了5个多小时的争执,最后不欢而散,宴会也没有举行成功。

戈洛夫金一定认为是蕴端多尔济捣了鬼,从中作梗不让他顺利前往北京,但实际上,这道命令的确是皇帝所下。皇帝给蕴端多尔济下了圣旨,要求:第一,赐宴;第二,赐宴之前,使者必须叩拜。

皇帝要求得如此具体,一方面是他事无巨细的性格,另一方面则是对自己的尊严没有信心。在乾隆时期,在礼节上还能够缓和,皇帝大不了说一句外国人不懂礼法。乾隆时期的大臣也更加懂得变通,即便外国人没有行大礼,装模作样一番也就容忍了。

但嘉庆帝刚刚进行了轰轰烈烈的反腐运动,人们都知道和珅的下场。另外,人们也都知道嘉庆帝更加在乎礼节,谁也不敢变通。胆小的蕴端多尔济也让事情更加复杂化,他奉行的原则是:紧紧跟随皇帝的指示,不做任何变通,以免引起麻烦。这几件事情叠加起来,就成了戈洛夫金的噩梦。

戈洛夫金以为经过一段时间争执,必将找到一个顾全双方颜面的办法,或者嘉庆皇帝最终会宽容地对待他们。不想,嘉庆帝本人是同意蕴端多尔济的看法的,表示如果使臣不叩头,就直接遣返回去。

得到了指令的蕴端多尔济再也不犹豫,在俄国使团逗留了一个月之后,令他们离境。于是,戈洛夫金满怀着为国立功的豪迈,却无处施展,连北京都没有到就灰溜溜回了国。他带的贵重礼物不仅送不出去,反而由于笨重连拿回去都困难。这个使团成了出使中国最窝囊的使团。

在整个事件中,除看到礼仪之争外,还要看到的另一个问题是,中国政府对俄国使团其实是很重视的,为了迎接这个使团,皇帝与大臣之间的通信来回折腾了十几次,还动用了理藩院、军机处等机构。不仅如此,皇帝还给所有位于使者道路上的封疆大吏(直隶、察哈尔等)都打了招呼,一一指导他们怎么对付这些路过的外国人。

为一个使团动用如此众多的官僚力量,的确是得不偿失,但这就是明清时期皇帝对使团的本质:接见使者绝对是赔本买卖,但为了皇家的威仪,接见使者是必需的。只是这个俄国使者太不懂事了,因此赶回去予以惩戒。

但惩戒过后,皇帝又有些意犹未尽,毕竟这些黄发、高鼻子的外国人无法出现在他的生日宴会上了。于是,他又下令,等下一次使者再来时,降低他们的礼遇等级,不再给他们赐宴,但也不用他们叩头了。

嘉庆皇帝在盼着俄国人还会回来,但俄国人却并不接招了。事实上,不是他们不想接,而是拿破仑在欧洲引起的破坏终于波及俄国,他们应对拿破仑已经精疲力竭,没有精力再派使团到中国了。

但俄国人对中国的愤恨一直保留了下来,他们已经意识到,与这个老大帝国谈判,不管是合理的要求还是不合理的要求,几乎都不可能得到任何结果。

于是,到了公元1840年中英战争之后,他们终于抓住了机会,连哄带骗地将黑龙江以北,以及乌苏里江以东的土地都拿走了。清朝不仅是在为自己的无知付账,也是为自己的傲慢买单,它虽然是受害者,但在国际上却没有引起丝毫的同情。当然,通过武力打开国门之后,外国使臣也不再对着皇帝三跪九叩,只会把这件事当作一个夜郎自大的例子加以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