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及儒家之初起(1)
《史记》曰:
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其先宋人也。……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述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殷夏所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孔子语鲁太师:“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纵之,纯如。皦如,绎如也,以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其于乡党,恂恂似不能言者。其于宗庙朝廷,辩辩言,唯谨尔。朝,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入公门,鞠躬如也;趋进,翼如也;君召使傧,色勃如也;君命召,不俟驾行矣。鱼馁,肉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是日哭,则不歌。见齐衰瞽者,虽童子必变。“三人行,必得我师。”“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使人歌,善,则使复之,然后和之。子不语怪力乱神。……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孔子年七十三,以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
此数千年来大部分人心目中之孔子也。由今视之,《孔子世家》所说有许多不合事实处;但在西汉时,一般人方以孔子为神,而司马迁仍以孔子为人,不可谓无特识也。在上节所引文中,其根据《论语》者,大略可信,其成为问题者,即孔子与“易”“诗”“书”“礼”“乐”“春秋”,即所谓六艺或六经者之关系。兹于下节论之。
孔子在中国历史中之地位
向来所谓经学今文家以六艺为孔子所作,古文家以六艺为孔子所述。其说虽不同,要皆以为孔子与六艺有密切关系也。今谓所谓六艺乃春秋时固有之学问,先孔子而存在,孔子实未制作之。
关于孔子未尝制作六艺之证据,前人及时人已举许多。余于另文中亦已言之,兹不具论。但孔子虽未曾制作六艺,而却曾以六艺教弟子。故后人以六艺为特别与孔子有密切关系,亦非毫无根据。以六艺教人,并不必始于孔子,据《国语》,士亹教楚太子之功课表中,已即有“诗”“礼”“乐”“春秋”“故志”等。《左传》《国语》中所载当时人物应答之辞,皆常引“诗”“书”;他们交接用“礼”,卜筮用“易”。可见当时至少一部分的贵族人物,皆受过此等教育。不过孔子却是以六艺教一般人之第一人。此点下文再详提。现在我们只说,孔子之讲学,与其后别家不同。别家皆注重其自家之一家言,如《庄子·天下篇》所说,墨家弟子诵《墨经》。但孔子则是教育家。他讲学目的,在于养成“人”,养成为国家服务之人,并不在于养成某一家的学者。所以他教学生读各种书,学各种功课。所以颜渊说:“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庄子·天下篇》讲及儒家,即说:“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此六者正是儒家教人之六种功课。
唯其如此,所以孔子弟子之成就,亦不一律。《论语》谓:“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又如子路之“可使治赋”;冉有之“可使为宰”;公西华之“可使与宾客言”;皆能“为千乘之国”办事。可见孔子教弟子,完全欲使之成“人”,不是教他做一家的学者。
孔子以其时已有之成书教人,教之之时,略加选择,或亦有之。教之之时,更可随时引申,如下节所说。如以此等随时选择讲解,“为删正六经”,则孔子实可有“删正”之事;不过此等“删正”实无非常的意义而已。后来儒家因仍旧贯,仍继续用六艺教人,恰又因别家只讲自家新学说,不讲旧书,因之六艺遂似专为儒家所有,为孔子所制作,而删正亦即似有重大意义矣。
《汉书·艺文志》以为诸子皆六艺之“支流余裔”。《庄子·天下篇》,似亦同此见解。此言亦并非毫无理由,因所谓六艺本来是当时人之共同知识。自各家专讲其自己之新学说后,而六艺乃似为儒家之专有品,其实原本是大家共有之物也。但以为各家之学说,皆六艺中所已有,则不对耳。
就儒家之名言之,《说文》云:“儒,柔也。术士之称。”《论语》云:“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
儒本为有知识才艺者之通称,故可有君子小人之别。儒家先起,众以此称之。其后虽为一家之专名,其始实亦一通名也。
总之,孔子是一教育家。“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为之不厌,诲人不倦”,正孔子为其自己所下之考语。
由此观之,孔子只是一个“老教书匠”,但在中国历史中,孔子仍占一极高地位。吾人以为:
(一)孔子是中国第一个使学术民众化的、以教育为职业的“教授老儒”;他开战国讲学游说之风;他创立,至少亦发扬光大,中国之非农非工非商非官僚之士之阶级。
(二)孔子的行为,与希腊之“智者”相仿佛。
(三)孔子的行为及其在中国历史之影响,与苏格拉底之行为及其在西洋历史上之影响,相仿佛。
上文已说,士亹教楚太子之功课表中,已有“诗”“礼”“乐”“春秋”“故志”等。但此等教育,并不是一般人所能受。不但当时之平民未必有机会受此等完全教育,即当时之贵族亦未必尽人皆有受此等完全教育之机会。韩宣子系晋世卿,然于到鲁办外交之时,“观太史氏书”,始得“见《易》《象》与《鲁春秋》”,季札亦到鲁方能见各国之诗与乐,可见“易”“春秋”“乐”“诗”等,在当时乃是极名贵的典籍学问。
孔子则抱定“有教无类”之宗旨,“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如此大招学生,不问身家,凡缴学费者即收,一律教以各种功课,教读各种名贵典籍,此实一大解放也。故以六艺教人,或不始于孔子;但以六艺教一般人,使六艺民众化,实始于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