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及儒家之初起(3)
孔子对于传统的制度及信仰之态度
上文谓中国文化至周而具规模;周之典章制度虽不必尽为文王、周公所制作,如经学古文家所说;然文王、周公,为创造周代文化之主要人物,似可认为事实。鲁为周公后,宗周文物,在鲁者较他国为独多,祝佗曰:
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于周为睦,分鲁公以大路大旂……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
季札聘鲁“观于周乐”。韩宣子聘鲁,“观书于太史,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观此诸人所称述,可知在文物方面,鲁本为宗周之缩影。及乎“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平王东迁,文物必多丧失,于是宗周文物,或必在鲁乃可尽见也。
孔子平生以好学自负,故曰:
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也。
又曰: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又曰:
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孔子生于鲁国,周礼之文献足征,故孔子对于周礼知之深而爱之切。故曰:
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唯其“从周”,故孔子一生以能继文王周公之业为职志,其畏于匡,则曰: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起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自述其志,则曰:
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为东周者,使宗周之文化,完全实现于东土也。及孔子自叹其衰,则曰:
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后世经学家主古文者,谓六艺为周公所作而孔子述之,主今文者谓孔子作《春秋》自比文王。虽皆未必合事实,要之孔子自己所加于自己之责任,为继文王周公之业,则甚明也。
唯其如此,故后之儒家,皆以周公孔子并称。孟子曰:
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
荀子曰:
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学乱术足以为先王者也。一家得周道,举而用之,不蔽于成积也。故德与周公齐,名与三王并。
汉人亦谓孔子继周公之道,《淮南子》曰:
孔子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训。
司马迁曰:
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
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其所述者,即周礼也。
孔子对于周礼,知之深而爱之切,见当时周礼之崩坏,即不禁太息痛恨。故见季氏八佾舞于庭,谓为“不可忍”。见“季氏旅于泰山”,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管仲“有反坫”,孔子谓为“不知礼”。“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至孔子自身行事,则自以“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乡党》所记,起居饮食,俨然贵族。非必孔子之好阔,盖不如是则“非礼也”。
至对于传统的信仰之态度,孔子亦是守旧的。《论语》中言及天者: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夫!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据上所引,可知孔子之所谓天,乃一有意志之上帝,乃一“主宰之天”也。
《论语》中之言及命者: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若天为有意志之上帝,则天命亦应即上帝之意志也。孔子自以为所负神圣的使命,即天所命。故曰:“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同时之人,亦有以孔子为受有天命者。如仪封人曰:“天下之无道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唯孔子对于鬼神,则似有较新的见解,《论语》中言及鬼神者: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以“敬鬼神而远之”为知,则不远之者为不知矣。既以不远之者为不知,又何必敬之?后来儒家,答此问题,遂成一有系统的“祭祀观”。今所须注意者,则孔子于此提出一知字。则对于当时之迷信,必有许多不信者。故“子不语怪力乱神”。
正名主义
孔子目睹当时各种制度之崩坏,以为“天下无道”,而常怀想“天下有道”之时。故曰: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又曰:
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