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场叛乱的预兆(二)
当刘展进军时,李峘自知不敌,率军从扬州撤到了黄河南岸的润州,与节度副使润州刺史韦儇、浙西节度使侯令仪等人驻扎在京口。而邓景山则率领万人驻扎在扬州以北、淮河流域的徐城县,处于抵御刘展的前锋位置。
刘展此时还不完全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本人是员猛将,虽然脾气古怪,但如果利用得当,是维护王朝的好帮手,现在却被硬逼着成了叛军。一路上他治军严整,许多守军一见他就躲避。他日夜兼程赶到徐城县附近,见到有军队阻拦,连忙派人去问这是什么军队,敢阻挡朝廷的命官。邓景山也不好回答,只是不放他们过去。两军对阵,刘展还在大声呼喊:你们都是我的子民,不要和我对着干!
刘展派遣两员猛将孙待封、张法雷出击,邓景山一触即溃,只好和把事情搞砸的邢延恩一同逃往寿州。刘展略过寿州,引兵直入扬州,再派遣军队向着东西两个方向扫荡,将皇帝授予他的地盘拿下。
接下来要对付的是原来的江淮都统李峘。李峘此刻正在润州的京口屯兵。在京口,紧临着长江的是一座叫作北固山的小山,这里是防御长江的重要据点,从三国时期,就有许多军事故事发生在这里。李峘的军队就依靠着北固山驻扎,紧紧盯着江面,防止敌人从长江江面过来。他们还在长江江面插了许多木头,阻挡敌人的船只。刘展一方面派人在长江对岸的白沙驻扎,一面点了许多灯火,不断地击鼓,让对方以为他们随时可能进攻,消耗着对方的士气。
之后,他派人从上游渡过长江,袭击了镇江上游的驻军点下蜀,这就是要包抄的节奏了。李峘的军队听说敌人已经渡过长江,立刻崩溃了,李峘本人也逃往宣城。
十一月初八,刘展乘李峘逃走,攻克了润州。之后,昇州经过一定的抵抗,也投降了刘展,当时的江宁就属于昇州。到了十二月,刘展又派人进攻宣州,宣歙节度使郑炅之弃城逃走,于是李峘只好再次逃往洪州。
与此同时,李峘的副使李藏用率领七百人来到苏州,又在当地招募了两千人抵抗刘展。刘展获得宣州之后,继续派人进攻苏州,将李藏用击败。李藏用一直跑到杭州才稳下来。
就这样,江浙地区的苏州、湖州、润州、常州、宣州等纷纷陷落。李藏用占据了杭州,并派人守住余杭,与刘展周旋。刘展的大将屈突孝摽攻陷了濠州、楚州,大将王暅攻陷了舒州、和州、滁州、庐州等地,直到寿州刺史崔昭将他们阻挡。于是双方以寿州和庐州为界划分了势力范围。
然而到这时,也是刘展扩张的极致了,因为皇帝派来了另一员在安史之乱中锻炼出来的将领——田神功。
田神功曾经在史思明南下时抵御了叛军,后来被任命为平卢兵马使,恰好率领五千人驻扎在任城。这里虽然距离淮南地区路途遥远,却是能够找到的最近的政府军了。邓景山和邢延恩出逃后,一面请皇帝派田神功帮忙镇压刘展,另一方面主动联系田神功,许诺给他大量的金帛和女人,这些财富终于打动了田神功和他的部队。于是在皇帝还没有下诏时,田神功就率军南下了。到了彭城,皇帝的诏书才姗姗来迟。
直到听说田神功来了,刘展才表现出了慌张。他从广陵率领八千兵马与田神功作战,这一次,他终于被击败了,向南撤退到天长县,在这里又吃了败仗,只好南渡长江。过江时,只有一个人跟随着他。
田神功进入扬州和楚州,按照他和邓景山的约定,他的军队果然进行了大肆劫掠。扬州是唐朝最富裕的都会,作为商业中心的它,财富甚至超过了长安。在这里,一个商业繁荣的标志,是有数千人的外国商人存在。商人们在这里已经融入了本地的生活,成了唐朝江南社会的一部分。但正因为他们的富裕,也就成了田神功掠夺的首要对象。此外,扬州城内有许多金银窖藏,为了寻找这些财富,军队把城市的地面都掘了一个遍。
安史之乱原本只涉及黄河流域,不管是叛军还是政府军都没有借口对南方进行掠夺。而永王之乱由于发生时间早,当时各路军阀还没有形成,破坏性也是可控的。反而是刘展之乱和田神功的部队,对唐朝的南方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自从刘展遭遇了第一败,他的军队就开始了崩溃的节奏。上元二年正月,他的军队还试图继续向东南扩张,进攻李藏用占据的杭州。但在拉锯战之后,李藏用将他们击败,这导致大将孙待封逃走,而常州又投降了唐军。
正月二十一日,田神功派人向西扫荡刘展在长江以北的部队。二十五日夜到二十六日,田神功兵分三路渡过长江进攻刘展,刘展击败了田神功亲自率领的一支,却被另外两支军队击败。
刘展本来可以继续向东南逃走,但作为军人的他却认为,如果事情不济,早晚也是死,既然每个人都有父子之情,又何必多杀人家的父子。他慷慨出战,被射中了眼睛,倒地后被斩首。
刘展死后,他的军队很快作鸟兽散,大部分将领投降了唐军,士兵解散。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将领孙待封投降了曾经的对手李藏用。
刘展虽死,但他引起的骨牌效应依然在继续。他的前任江淮都统李峘不想承担失守的罪过,把责任都推给了浙西节度使侯令仪,后者被革职流放了。田神功升了官,迁徐州刺史,而坚守杭州的李藏用担任了浙西节度副使,后来又被新任江淮都统崔圆授予楚州刺史的职务。
但唐朝将领们的不幸在于,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倒台。
由于刘展之乱和田神功的劫掠,许多城市的仓库都已经空了,当战乱结束后,皇帝立刻派来人清点仓库。所谓清点仓库,并非只是查看仓库内的储备,而是要求储备必须与账册对上。可是在战争中,许多储备已经消耗或者被劫掠,却没有工夫去整理账目,账目和储备不符是必然的。可是,问题的死结在于,只要两个数据对不上,皇帝就要追究责任人的罪过。
许多将领在经过刘展之乱后,再次体会到了朝廷的威严。为了不受惩罚,他们甚至变卖家产,填上账目的缺值。李藏用作为楚州刺史、浙西节度副使,也在这一波倒查账目中苦不堪言,甚至私下里后悔这么卖力镇压刘展。结果他的下属兼仇家告状称他谋反,又先下手为强,袭击了他,将他斩杀。这位忠心耿耿保卫唐朝的将领死在了轰轰烈烈的清册运动中。
李藏用死后,崔圆为了掩盖事实,只好编派他造反的情节。他的手下大都选择了配合。这次,唯一不肯说李藏用谋反的,就是当初刘展的大将孙待封。崔圆大怒,将孙待封斩首。
在孙待封死前,众人都劝他说几句李藏用的坏话保命,但他叹着气说:我最初跟随刘展,是奉诏前去就职,最后却落得个谋反名声。李藏用灭掉了刘展,今天也落得个谋反的下场。人人都成了谋反,还有没有个完结!我宁肯死,也不想诬陷那些没罪的人!
李藏用从灭亡刘展到他自己灭亡,只有九个月时间,从他升官节度副使到死亡只有不到三个月。
刘展和李藏用的结局,说明了安史之乱后期将领们的困境,哪怕他们尽忠职守,哪怕他们击贼有功,也很难保证自己的安全。刘展本身并没有罪过,却遭到了皇帝的欺骗;而李藏用忠心耿耿,却对付不了帝国官僚系统的极致压榨。
有了刘展、李藏用以及更多人的例子,唐代的封疆大吏们终于意识到,要想获得安全,并不是信任皇帝就足够了。他们必须学会怀疑皇帝,构建起另一套有别于中央的制衡系统,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从这时开始,节度使们孜孜以求的目标不再是升官,因为升官不能保护他们的安全。他们必须做三件事:第一,练兵,牢牢掌握住军队,只有这样才能保卫自己。但这还是不够的,因为每一个节度使的地盘都太小了,不足以应付势力范围之外的世界,于是就有了第二手,联保。几个节度使可以通过婚姻或者其他纽带,形成互相保护的结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共同对抗皇帝。虽然他们的力量依然有限,但皇帝在对付任何一个时,必须掂量一下值不值得。最后一手,则是世袭。唐朝一直试图避免地方势力形成世袭集团,但节度使要想获得安全,必须让自己的儿子继承权力,才能在自己老了之后,不被皇帝清算。
可以说,节度使这样做,消解了朝廷的权力,却是被唐朝人人自危的权力结构所逼迫的,他们都不想成为下一个刘展和李藏用。当然,并非人人可以做到上面三点,于是,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败了,这种节度使的起起落落,成了唐朝中后期的特点。
刘展叛乱虽然是安史之乱的结果,但作为战争又是独立的。就在唐朝想方设法镇压刘展时,与中原的史思明的对峙还在继续,并不时出现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