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假的种族,真实的屠杀
在我观察世界的过程中,经常会遇到一些大屠杀纪念碑,它们是一个国家遭受战乱的纪念物,时时提醒人们暴力是多么可怕。但世界上真正能够看到这些纪念碑的却只是少数国家,其他地方并没有吸取它们的教训,还在制造着更多的屠杀。
这些发生战乱的国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按照信仰、人种等因素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帮派,导致了激烈的内斗,最后被外面的大国加以利用,从而形成了一派对另一派的大屠杀。
非洲国家卢旺达是屠杀遗迹最多的国家,因为这里在二十几年前刚刚发生了令人震惊的种族灭绝事件。
卢旺达首都基加利郊区的一座小山上,远远地对着市中心的高楼群,小山上绿树成荫,种植了许多花卉,显得幽静和平。但在安宁之下,这里却有全国最大的公墓之一,也是大屠杀遇难者的埋骨所在。
山头上分布着许多集体墓穴,大多数墓穴都覆盖着石板或者水泥。有少数墓穴是用玻璃罩住的,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墓穴内部黑色的布盖。墓园中埋葬的主要是从首都附近寻找到的遇难者遗体,其数目超过了10万人。类似规模的墓地在全国还有六处,至于小型的丛葬墓更是不计其数。几乎在卢旺达的每一座城市中,都有不止一个地方或者陈列着当年遇难者的遗骸,或者用文字标注着屠杀地点,这些地点或者是教堂,或者是医院、饭店,甚至居民区。没有人知道屠杀中死亡的具体人数,但普遍估计死亡人数在80万人上下。而卢旺达当年的总人口只有600多万人,其中图西族更是有70以上死于非命。
卢旺达的屠杀和战争来自于两个对立的民族:胡图族和图西族。与那些经历了上千年才形成的民族不同,这两个民族之前可能是同一个民族,是在最近百年才有了分野。事实上,是西方殖民者到来后,才根据当时流行的民族理论,强行将卢旺达和邻国布隆迪的统治阶层称为图西人,而将被统治者称为胡图人,两者的身份区分才正式出现。之前,统治和被统治者之间是可以互相转换的,事实上,他们拥有着共同的祖先:班图人。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由于希特勒运用了臭名昭著的西方种族理论迫害犹太人,使得西方在战后放弃了这套理论。不想这种理论在殖民地依然大行其道,并被当地人当作了先进科学。
加之在比利时人统治这两个国家时,为了区分民族,采取了精确的记录系统,要求登记每个人的民族,一旦身份证件上有了民族的概念,那么这个人就再也摘不掉被强加的身份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比利时人逐渐撤出了这两个被保护国,让它们独立了,但卢旺达和布隆迪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在卢旺达,1961年通过全民公决的方式废除了国王制,实行民主制,原本的被统治者胡图人由于人口基数庞大,突然间成了统治者。而在布隆迪,依然是图西人掌权。
两个国家不同的发展轨迹导致了不同的迫害方式。在布隆迪,作为统治者的图西人时时刻刻准备镇压胡图人。1972年,布隆迪的胡图人反抗被图西人政权镇压,死亡人数在数万人到20万人之间。
20世纪80年代,布隆迪总统皮埃尔·布约亚决定放松管制,引入民主制。到了1993年,布隆迪的一名胡图人依靠选举担任了总统,组建了一个跨民族的领导班子,布约亚功成身退。
但第二年布隆迪的种族冲突再起,这一次掌权的胡图人开始对图西人发难,双方的斗争中,两位胡图族总统死于非命。最后,布约亚只好再次政变上台,这次他又用了7年,才再次让布隆迪恢复了稳定。
布约亚选择了一位胡图人的副总统共同执政,并恢复了民选政治,促成了民族团结。他辞职两年后,一位父亲是胡图人、母亲是图西人的政治家当选了总统,布隆迪的政治和解进程持续了下去。
但布隆迪的局势却并没有完全稳定。到了2016年,布隆迪的政局再次恶化,这一次,是因为2005年选出的总统皮埃尔·恩库伦齐扎不肯下台,寻求第三任期导致的。局势骚动让数十万人逃离,数百人被杀。虽然这一次动荡比起前两次屠杀的规模小了很多,但依然让这个贫穷的小国无法获得足够的发展。
布隆迪的种族冲突对于卢旺达的影响是巨大的。自从卢旺达的胡图族上台之后,一直将布隆迪当作一部警钟看待,担心本国的图西族也会像布隆迪一样对胡图人动手。作为防范,胡图人决定对图西人先发制人。事实上,从1959年开始,随着胡图人得势已成定局,卢旺达的图西人就开始了大逃亡,他们逃向了与卢旺达接壤的四个国家:乌干达、坦桑尼亚(当时的坦噶尼喀)、布隆迪和扎伊尔[现在的刚果(金)]。到了1963年,一小支图西武装试图打回卢旺达,胡图人开始对图西人进行第一次系统迫害,这次迫害造成了数千人的死亡。
在卢旺达,从1973年开始,就一直是一位胡图人哈比亚利马纳将军执政。将军在国内取消反对党,建立了一套严格的网格状社会控制系统,将每个人都纳入掌握之中。这个唯一的党派叫全国发展革命运动,掌握着从人的生老病死,到选举、经济活动的各个方面。在他的统治下,图西人一直是低一等的存在,不仅受到压迫,还由于党的强控制力,变得无所遁形,随时都有受到迫害的可能性。
将军的政权之所以如此稳固,又和当时国际上的竞争有关。在世界两大殖民国家英国和法国之间,即便是殖民地都已经独立了,但竞争却一直存在。英国人组织了英联邦,与原来的殖民地保持着强劲的经济和文化上的纽带。不仅是原来的英国殖民地,就连原本其他国家的殖民地甚至独立国家,都可以参加这个联邦。法国人对于英联邦模式耿耿于怀,不断地拉拢那些没有加入英国势力的前殖民地国家,扩大法国的影响力。
卢旺达原本是比利时的受保护国,说的是法语,被法国当作了对抗英国的桥头堡。东非大部分国家都说英语,找到一个同盟并不容易,正是这一层关系,使得卢旺达的独裁政府不仅不会受到谴责,反而在联合国有了常任理事国级别的保护伞。
20世纪90年代初,由于世界咖啡(卢旺达主要出口物品)价格的大幅度降低,卢旺达经济崩溃了,为了转移国内的矛盾,总统开始利用种族主义,将之归结为图西人的阴谋。但世界对于独裁的容忍度越来越低,压迫着卢旺达放开选举。一方面卢旺达承受着放开选举的压力,另一方面又不断地宣扬种族主义。
1994年,邻国布隆迪的第二次种族冲突给了卢旺达的胡图人更大的借口。在卢旺达,最著名的种族主义组织叫胡图力量,这个激进派组织唯一的诉求就是消灭图西人,防止图西人重新掌权。这个组织掌握了一部分武装,同时拥有广播、报纸,他们开动一切宣传力量,煽动胡图人的恐惧和仇恨情绪。
胡图力量大肆活动的同时,位于邻国乌干达的一支图西人武装也帮了他们大忙。这些图西人是早年从卢旺达逃过去的,却由于在乌干达内战中帮助了后来的总统穆塞韦尼打赢了内战,而成为乌干达的座上宾。他们不甘于老死异乡,组成武装从乌干达跨过了边界,进入了卢旺达。这支军队号称卢旺达爱国阵线,他们的进攻似乎证明了图西人的威胁,让胡图力量更加疯狂地排斥图西人。
在国内情绪越来越失控时,哈比亚利马纳总统却在国际的压力下,不得不同意开放选举,组成联合政府,甚至必须允许卢旺达爱国阵线也加入选举。1993年,各方终于在坦桑尼亚城市阿鲁沙签订了《阿鲁沙和平协定》。总统被迫签署协议,这被极端胡图人视为种族的背叛。
这一年,屠杀图西人已经成了一种阳谋。几乎每一个人都预料到这样的屠杀将会发生。胡图力量公开呼吁杀人,胡图人开始有计划地下发砍刀,并统计生活在周围的图西人人数。
我曾经碰到过一位屠杀中幸存的图西人,我问他,既然知道胡图人早晚要杀人,图西人为什么不逃走呢?
这位年过五十的汉子悲怆地反问我:逃到哪里去?在当时,周围的国家,甚至包括联合国,都更加愿意和卢旺达中央政府直接打交道,不愿意与图西族的个人发生联系。他们甚至劝说图西人不要逃走,告诉他们所谓屠杀只是臆想,不是现实。四周的国家还收紧了边境,不让图西人过境,避免接收难民。图西人只好待在家里等待着最后的裁决,祈祷灾难晚点儿到来。
由于《阿鲁沙和平协定》,联合国决定在卢旺达驻扎一支维持和平部队。但不久前美国大兵刚刚在另一个非洲国家索马里的维和行动中遭受了重大损失,美国国内弥散着一种对维和行动的怀疑论调,美国人并不愿意参与这种没有利益的维和。美国人决定不参与,让联合国的维和行动举步维艰。
局势因为法国的偏袒和在联合国的干扰,变得更加失控。现在的卢旺达虽然是法语国家,但几乎所有的民众都对法国人充满了愤恨。在首都基加利,一名商店店主告诉我:在非洲,法国人是非洲的最大敌人,凡是他们参与的事情,就不会有和平。
卢旺达人之所以如此怨恨法国,就源自在大屠杀中法国参与的罪恶。除了出兵帮助胡图政权镇压图西人之外,作为常任理事国的法国还在联合国负责说服其余国家不要出兵。它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想让其他势力插手自己的势力范围。
经过百般努力,联合国终于派来了一支1000多人的维和部队,主要由比利时人和孟加拉人组成,领头人是加拿大人达莱尔。
即便这样,这支部队也数次收到警告。达莱尔更是直接警告联合国,屠杀已经迫在眉睫,他不断地请求增兵好维持秩序。但他的要求被忽视,没有更多的一兵一卒派来。
联合国部队一筹莫展之际,情况却突然间恶化:1994年4月6日,在坦桑尼亚参加完会议后,卢旺达总统哈比亚利马纳(胡图族)和布隆迪总统恩塔亚米拉乘坐同一架飞机,同机上还有卢旺达七位政府高官。飞机在回到卢旺达上空时,突然从机场军营附近的一个山头上发出了一枚导弹,将飞机击落,机上人员全部死亡。
这枚导弹是谁发射的,至今仍然没有定论。事后看,可能是对于总统缓和政策不满的极端胡图组织,但在事件刚发生时,不管是胡图人,还是法国人,都异口同声地宣称是北部的图西游击队干的。
这件事造成了布隆迪冲突再起,也成了卢旺达大屠杀的信号。从这一天开始,卢旺达被淹没在了血泊中。几乎所有的胡图人都成了谋杀图西人的罪犯或者帮凶,他们手持砍刀,有计划地将所有能遇到的图西人全部杀害,试图将这个兄弟民族从地球上抹去。
除了杀害图西人,他们还杀害温和的胡图人。当时国家的总理是一位胡图族女性,当她试图恢复国家秩序时,也一并遭到杀害。联合国部队派了10名比利时士兵去保护她,这10名士兵也死于非命。
更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就在图西人最需要保护的时候,联合国却突然决定撤兵了。这主要是因为比利时士兵的死亡,让比利时政府决定撤军。随着比利时的撤军,联合国认定无法完成维和任务,决定全部撤出。
就在屠杀之初,法国人立刻派部队空降卢旺达,将侨民撤走。与法国人一块儿撤走的还有不少胡图极端分子,他们跑到法国后继续充当座上宾。西方使馆和西方人撤离后,大批服务于西方机构的图西人都遭到杀害。在法国使馆里也有几位图西工作人员,他们恳求法国兵将他们带走,但被法国人扔下而全都遭到杀害。
在联合国部队中,只有负责人达莱尔不死心,继续呼吁联合国的干预。经过他的无数次争取,联合国终于再次决定派兵,却没有国家愿意出兵。决议以无法执行而告终。
图西人受难的日子持续了100多天,才由于北方游击队打过来而告终。胡图人屠杀图西人时,由于场面混乱,已经没有了纪律和组织,无法进行有效的军事行动,这反而给了图西人北方游击队以机会。指挥北方游击队的就是后来的卢旺达总统卡加梅。
卡加梅所面临的国际压力极其复杂。一方面,胡图力量还在南方屠杀图西人,他不得不尽快进军,以避免图西人被杀绝。另一方面,国际社会不仅不指责杀人犯,以法国为首的集团反而想尽一切办法保护杀人犯,指责是卡加梅的进攻造成了局势的混乱,没有大屠杀,只有战争。
当卡加梅的进攻已经注定胡图人的倒台时,胡图力量的主将们纷纷开始了逃亡之旅。与他们一起逃亡的还有胡图族的百姓们,此刻的他们手上都沾上了鲜血,害怕图西武装回来后报复。他们将家中的东西席卷一空就上路了。
在卢旺达与刚果(金)交界的基伍湖北岸,有一座美丽的城市叫基塞尼。对于非洲来说,这个湖的面积不大,只有2700平方公里,在基塞尼湖边,有着非洲最好的湖岸沙滩。这里虽然现在看上去非常安静,但在20多年前,却是兵荒马乱之地。胡图人主要就是通过这个地点逃往不远处的扎伊尔的。
屠杀开始两个多月后,法国人终于行动了,他们以“人道主义”为借口,向卢旺达出兵。此刻,联合国正愁没有国家愿意出兵,做了个顺水人情给法国军队披上联合国的外衣。但法国出兵,却是去解救胡图人。
这次出兵将法国钉在了非洲的耻辱柱上,也让卢旺达人一提到法国,就切齿不已。法国人的军队从扎伊尔进入卢旺达,一路上,胡图人的逃难者跟随着法国人,挥舞着大小砍刀。在法国军队经过的路上就有被砍死的图西人尸体,但他们却装作没有看到。
法国人的到来只是延迟了卡加梅的进攻,却无法阻挡胡图人的失败。屠杀开始100天后,1994年7月18日,图西人武装占领了卢旺达全境,此时已经有70以上的图西人被杀死,数量据估计达到了80万人以上。
这次事件也说明,即便国际势力参与了一个国家的内部争斗,也很难阻止血腥的争斗,甚至会增加它的荒谬性,让事情变得更加难以收拾。人们能做的不是去帮助争斗中的这一派或者那一派,而是必须制止双方的敌对行动,但这一点由于要动用武力并带来损失,却是国际势力最不想做的。
卢旺达式的种族悲剧也在世界各地上演:在非洲,苏丹因为种族问题而分裂成了两个国家,人口最大的国家尼日利亚也因为种族问题发生过战争。乍得、马里都有过从冷战到热战的经历,后者至今依然是一片混乱。
亚洲的阿富汗、伊拉克、巴勒斯坦(和以色列)、欧洲的巴尔干地区、苏联的许多加盟共和国,都在种族问题中碰得头破血流,许多国家至今没有找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