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古道旁的巨石佛像——藏东芒康吐蕃石刻考古调查手记之一

214国道是中国最美的“景观大道”之一，它在崇山峻岭中盘旋穿梭，时而越过万丈飞瀑，时而又隐身于绿色的森林之中，如同一条巨龙翻腾不息，充满生机与活力。这条国道曾经也是藏东的千年古道，由于芒康县地处青藏高原东麓的川、滇、藏三省交界处，南北向的横断山脉在高原东麓形成了多条纵深的河谷，使这里自古以来就成为南北民族间迁徙移动的天然通道，也为文化的传播与交流提供了便利条件。

2014年，一个偶然的机缘，在芒康县驻点的西藏自治区社会科学院次仁加布研究员调查了一处佛教摩崖造像。后来，这处佛教遗迹由巴桑旺堆研究员以照片和简要的文字说明发表在《西藏研究》封三，引起学术界极大的关注。2016年7月，我再度进入芒康县境内，也非常期待能够实地考察这处新发现的吐蕃石刻造像。

陪同我一道前往考察的芒康县旅游局格桑局长一路上热情地为我介绍了当时的发现经过：这处石刻实际上就在214国道边上的山坡上，过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后来由于拓宽公路，县公路局在施工时用炸药炸掉了部分岩石，好在大部分岩体保存了下来，上面所雕刻的这尊造像，也得以保存下来部分残体断肢。最早将这处石刻和公路一侧噶托河对岸的另一处大日如来石刻的信息告诉来自拉萨的次仁加布研究员的，是当地的藏族干部洛松。他是一位十分热心藏族文化事业的年轻人，非常希望能有专家对这些古代文化遗迹进行考察，并能发挥它们在文化旅游方面的历史价值。

说话间，我们的越野车已经沿着噶托河抵达了石刻所在的214国道路边，下车之后，发现格桑局长所说的那位驻村干部洛松已经早早地等候在这里了。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热情地说：“听说您是一位专门研究西藏考古的学者，盼望您来看看我们的这些宝贝！”然后，他带着我们很快到达了离公路不远的一个山坡，远远地，可以看到在一块巨石上面雕刻着一尊佛像，和巨大的石块相比较，佛像好像仅仅露出来半个身子似的。

我怀着急切的心情朝着山坡上攀登，清晨雨后的地表又湿又滑，虽然巨石距离地面并不算高，却很费了些力气才总算到达这块巨石的跟前。

稍事休息，当呼吸平缓一些之后，我开始细细地观察这块独立大石和它上面残存的雕刻，并测量了几个基本的数据：岩石东西长约4米，宽1.7—1.86米，高3.34米。岩石背靠山体，面朝公路和噶托河方向。巨石的西南面残存着一尊高浮雕的佛教造像，它残存上半身，残高约0.6米，肩宽约0.49米。造像的头部已残，但似乎可以观察到原来有高头冠，近耳部的发际处残存着一朵雕刻出的团花，头上向下垂有两条飘带，上连团花，向下垂散至双肩部，虽然为石刻而成，但这两条长长的飘带却十分富于动感，给人的感觉很是飘逸。佛像的项下，有两道刻出的颈线，下方垂挂有一件雕出的椭圆形饰物，应是璎珞之类的装饰。遗憾的是，除右胸部之外，雕像的左胸及其以下部分均已残损不存。但十分幸运的是，在残存的右胸前襟上，我们观察到了用阴线刻出的两道三角形大翻领的衣纹线，正是这些特征，让我们可以基本判断出造像的年代属于吐蕃时代。因为这类头冠为高冠、衣领为三角形大翻领式样的造像，过去在藏东地区的吐蕃造像中不止一次地发现过。由于造像的姿势、手结的印相或者持物都已经残损不存，所以对于它的定名就难以十分准确，虽然过去巴桑旺堆先生已经将其比定为“大日如来像”，但实际上可靠的证据并不充分，可能主要还是依据过去的经验得出的判断。在造像的一侧，有一组藏文字母组成的经咒，但从字体上看和造像不是同一时代，很像是后世在雕像旁边补刻的现代藏文经咒。

接下来，我在这块巨石的周围搜寻起来，很快便取得了一些新的发现：首先，在这块巨石的下方散落有大量的残碎石块，其中有一些明显是从原来的雕像上面崩落下来的。经过细心比对，发现了一块可能原属造像肩部的残块，上面的纹样还依稀可见。而最令人振奋的是，在这块巨石的背后，还发现了一件圆形的石柱础。这件石柱础中央为圆形，向外凸出，边缘为一周用阴线刻出的莲花纹。石柱础的表面历经多年风雨，已经剥蚀得很厉害。

根据这些线索，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的认识，这处石刻虽然已经十分残破，但从雕刻技法来看却非常娴熟、高超，半浮雕式的造像之上再施以阴线刻、圆雕等不同手法，从造像的赋形、衣饰的处理等细节上来看，也都非常细腻，从而可知造像工匠的技艺绝非一般，造像供养者的身份和社会等级也非同一般。在造像周围发现的这件莲花纹的石柱础，其背后所隐藏的意义同样十分重大，它的纹饰与造型都具有唐代吐蕃建筑构件的特点，应当与雕刻的佛像属于同一时期的遗物。这或许表明早年在造像的同时，还修建有佛殿寺的建筑，它们之间存在着何种关系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可以推测的是：这处雕刻在巨石上的佛教造像当年的造像规模、等级都不低，而且很可能还同时建有附属性建筑物。它们的建造者是谁？它们为何而造？这些技艺高超的工匠又来自何方？正当我还深陷于对这些重大问题的沉思之中的时候，一个令人更加惊叹的消息，引领我走进这千年古道旁所隐藏的另一个神秘的历史天地之中……

写作于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