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中印边境古格名寺热尼拉康踏查记(1)

书名:探寻第三极:西藏考古手记本章字数:2741

进入阿里高原之后,从象泉河谷顺流而下,我们的考古调查队一步一步朝着中印边境逼近。我打开地图,在地图上可以看见,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车队已经进入西藏自治区阿里地区札达县的底雅乡、波林乡境内,一个个自然村庄的名字不时从眼前掠过:什布奇、马阳、古让、波林……它们时而从山谷中露出它们的面目,时而又隐藏到谷底茂密的丛林之中。当这些在地图上只是一个圆点的地方成为真实的存在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才真正意识到,几千里路云和月,我终于快要抵达此行的目的地了。

沿途的自然景观美不胜收,让人目不暇接。这一带的海拔落差很大,从象泉河河谷底部的3000米到山峰顶部,海拔垂直落差有700—1100米。透过车窗放眼四望,象泉河及其支流河谷地带两岸山峰峭壁如削,谷底林木茂密,在河谷冲积扇上形成大大小小的自然台地,由于正是夏季,老百姓的庄稼地里一片生机勃发的景象,到处可以见到种植的青稞、豌豆、圆根、杏树、苹果树等农作物与经济作物。随着海拔的不断上升,自然景观也不断发生变化,在3000米左右高程主要分布有山地暖温带针阔叶混交林,在3900米以上出现了亚高山寒带灌丛草甸,5000米以上为终年积雪带。而我们所要开展考古调查工作的区域,主要是古代人类居住活动的范围,这些古代遗存大体上集中分布在3000—3900米高程之间。

经过一天的长途奔波,从札达县城出发以后行车近11个小时,终于赶在日落之前到达了底雅村,还未来得及安营扎寨,夜幕便已经降临。大家七手八脚地从车上卸下装备和食物。我向乡政府求援,希望能给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安排一个栖身之处。接待我们的张乡长很热情,他是河南人,入伍三年,在边境线上当边防军人,退伍之后没有回河南老家,而是自愿留在本地工作,后来又考上了西藏大学的经济管理系,毕业之后经过竞选当上了底雅乡的乡长。当明白我们的来意之后,他挤出了两间乡里工作人员的住房,我们十来号人挤进两间空房子里,匆匆果腹之后便进入沉沉的梦乡。

第二天清晨,在鸟儿欢快的叫声中我睁开了睡眼。走出门外,深深地呼吸着充满青草气息的空气,才开始细细地打量这个隐藏在中印边境深谷之中的小村庄。在喜马拉雅山脉的群峰围绕之中,她就像一位深藏在闺房中的少女,恬静安详,秀丽端庄。象泉河水拍击着河岸向西流去,河流两岸的台地上分布有小片的庄稼地,一块块绿色的斑块与大片铅灰色的山体形成强烈的反差,再点缀以山谷之中葱郁的林木,形成高原山地独特的自然景观。一时间,我竟然忘记了自己置身于海拔3700多米的高原,而仿佛漫步在江南水乡。

此行的工作任务,是调查古格王国早期与古格大译师仁钦桑布大师有关的考古遗存。根据藏文史书《大译师仁钦桑布传略》的记载,仁钦桑布曾在底雅修建了一座形制独特的佛寺殿堂,史书上记载它名为“热尼拉康”。传说仁钦桑布大师将当地的地方众神征服之后,曾将这些地方神灵迎请进佛殿,使其成为佛教的护法神。史籍中还记载,在热尼拉康殿堂内曾经保存有三件仁钦桑布时代的珍宝,分别是一尊象牙菩萨像、一尊喜金刚像和一套无上密乘梵文《贝叶经》。那么,这些传说和历史记载与真实的情况究竟有多大的吻合度呢?根据我多年在西藏考古工作的经历,文献记载的这些辉煌的历史,往往和实际的考古遗存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在没有实地考察之前,心里总没有底。一方面心中忐忑不安,一方面又充满着希望,这可能是每一个考古学者在进入考古现场之后的复杂心态。

在营地吃过早饭之后,我们出发开始对位于山谷中的热尼拉康古寺进行考古调查。热尼拉康位于底雅乡政府驻地的河对岸,在经过一片布满砾石的河漫滩之后,一道索桥出现在眼前,虽然索桥下激流湍急,令人目眩,几根藤索固定的桥面摇晃不定,但对于我们这些久经高原考验的考古队员而言,早已如履平地,大家一个接着一个快速通过。过河之后,沿着山脚下的河漫滩再行数里,已经无路可走,必须朝着山腰的崖壁攀登而上。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跋涉,已经能够远远地望见山下谷地中绿色田野深处寺庙红白相间的顶部了。热尼拉康坐落在象泉河主流与其一条支流交汇形成的三角形河谷冲积台地上,海拔3100米,佛寺殿堂的四周围绕着现代藏族村民的住宅及农田,生长有青稞等农作物和杏树、杨树等树木及灌木丛。

越是抵近热尼拉康,心情越是激动不安。这座古格名寺今天的面貌会是什么样子呢?千百年来的历史风烟会让它有怎样的变化呢?刚才还七嘴八舌的考古队员们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屏住了呼吸。

来到热尼拉康跟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它的大门,我不禁眼前一亮,心跳加快了许多。殿堂的正立面开设有门道,门道入口处设有平面呈长方形的木质门楣与门框,门楣与门框上部及两侧均镶入墙体,下部另设木质与石质门槛。让人感到兴奋的是,殿堂的木雕门楣具有典型的古格早期木雕的特点。门楣与门框内外共分为三层,逐层向内缩进。最外层楣框长边以莲花纹为边框,正中雕刻有连续变化的呈团花状的卷草忍冬纹,近门槛处以方形边框为界道,在边框内雕刻一朵莲花。第二层楣框长边以一道莲花纹和一道碎细的花叶纹为边框,正中雕刻有连续变化的卷草忍冬纹,近门槛处也以方形边框为界道,正中雕刻着一朵莲花。第三层楣框两长边以长方形边框为界道,正中雕刻有连续变化的卷草纹,近门槛处原亦以方形边框为界道,正中雕刻着一朵莲花,但后期修葺时加入木质门槛一道已将其破坏。门楣与门框雕刻纹饰古朴,当系早期寺院建筑的木质构件,但殿门已经后期更换,而非早期遗物。

采用考古类型学的比较方法,与热尼拉康木门楣框类似的考古遗存,在今阿里古格王国都城札不让遗址内的拉康玛波、金科拉康等殿堂曾有发现。除此之外,奥地利学者克里斯汀·罗扎尼茨所撰写的《西喜马拉雅地区的早期佛教木刻艺术》一文中,还提到我国境内古格王国时期的托林寺、科加寺等寺院的早期门楣木雕,和在印度河上游的斯丕特河谷地区以及金瑙尔河谷上游地区所调查记录到的一批早期佛教木雕艺术遗存中,也有和热尼拉康的木门雕刻具有相同艺术风格与时代特征的遗存。因此,罗扎尼茨将上述各殿堂内发现的这批木雕作品的年代推断在古格王国的早期,相当于11—13世纪这个阶段。而这种艺术风格的门楣与门框雕刻也曾在唐代吐蕃时期的大昭寺一层中心殿堂内有过发现。所以,我国学者曾经注意到两者之间存在的关联性,认为如果将古格王国早期的建筑木雕与拉萨大昭寺的吐蕃时期同类作品相比较,不难看出两者之间的传承关系,特别是古格王国都城中的拉康玛波门框、门楣的经变故事浮雕表现的相同特点更为明显。可以说在吐蕃王朝以后,西藏地区只有古格还较多地保留了吐蕃木雕的传统。因此,可以推测热尼拉康佛寺木质门楣与门框的年代可能均系古格王国早期,即11—13世纪。随着吐蕃王朝的灭亡,在西藏腹心地带已经很难再看到这样古朴的雕刻作品,而在这个遥远的西藏西部的小山谷里,却遗留下了如此宝贵的遗存,真是让人心中生出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