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禅居林卧（1）

永淳元年秋天，陈子昂回到了家乡——梓州射洪县武东山。

我们在第一章第四节讲到过武东山的地理位置和环境。武东山的主峰今称天宝寨，海拔674.4米，是附近19000平方公里土地上的最高峰。据射洪本土学者考证，历史上的武东山应该仅限于以天宝寨为中心，位于今天宝村、武东村境内的一段山脉，陈子昂的故居，就在武东山南麓的张家湾。除了山高林密，站在武东山主峰峰顶眺望，视野极其开阔。如果天气好的话，不仅可以向西望见几公里以外的射洪县城，向西北方向望去，还可以隐约看到30公里以外的郪县县城，向南望去，也至少有二三十公里的山川可以映入眼帘。

陈子昂回到家乡后，在这个清幽而熟悉的环境中，暂时放下了建功立业的妄想，过起了“林岭吾栖，学神仙而未毕”的生活。永淳二年春日，陈子昂登上了射洪县城北边的金华山。因为此山“贵重而华美”，故名金华，陈子昂几年前读书的学堂就在这山上。但陈子昂此时登山并不以学堂为念，而是欣赏起了山间的风景，参观起了建于梁天监年间的金华山道观。其《春日登金华观》诗云：

白玉仙台古，丹丘别望遥。山川乱云日，楼榭入烟霄。

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还疑赤松子，天路坐相邀。

陈子昂被眼前的景象陶醉：山川上云雾缭绕，仿佛是山川楼阁高耸，扰乱了云雾本身的流动；白鹤古树，飞虹长桥，更是如人间仙境一般。陈子昂想起了《列仙传》里炎帝少女追随赤松子游而成仙的故事：现在身处这样的仙境，恐怕赤松子也要来邀请我去那昆仑山上西王母石室仙游吧！陈子昂可能还会想到，几百年前的东晋时代，有一个叫陈勋的人——或许就是陈子昂的某位祖先——修仙学道，在此“山中白日仙去”，自己若能长居此山，终有一天可以飞升成仙吧！

金华观作为宗教场所，除了各种神仙造像，还有不少壁画作品。陈子昂在欣赏了金华山的真山真水后，走进金华观中，对一幅以山水为题材的壁画产生了丰富的联想，写下了《山水粉图》一诗：

山图之白云兮，若巫山之高丘。

纷群翠之鸿溶，又似蓬瀛海水之周流。

信夫人之好道，爱云山以幽求。

诗的前四句吟咏了画面的内容，画面上有山、有水、有树、有云，呈现出仙境一般的景色；末两句则吟咏了作品的主人，陈子昂指出，从画面内容可以确信作品的主人是好道之人，他热爱云山仙境，想在这幅作品中“幽求”大道。陈子昂对画面内容的描写，虽有几处用典，但也能让人产生历历在目的感觉；而且画面上只有景而无人，似乎是一幅纯粹的山水画——至少，我们可以说山水是画面主体，而非陪衬。山水作为画面背景出现，至少在魏晋时期就有了，但正因为其时山水并非主要表现对象，所以山水画水平很差，“群峰之势，若钿饰犀栉……列植之状，则若伸臂布指”，像梳子也好，像手掌也罢，总之是造型机械，艺术性不如后世。而陈子昂生活的高宗、武后时代，正是山水画发生关键性变革的时期，所谓“山水之变，始于吴，成于二李”，著名山水画家李思训就与陈子昂同时。陈子昂所见所题的山水粉图今已消失了踪影，李思训的山水画便可作为我们理解陈子昂《山水粉图》一诗的参考材料。唐人形容李思训山水画云：“其画山水、树石，笔格遒劲，湍濑潺湲，云霞缥缈，时睹神仙之事，窅然岩岭之幽。”这与陈子昂对山水粉图的描写和联想，何其相似！传为李思训所作的《江帆楼阁图》，层峦叠嶂，林木葱郁，江天浩渺，则为我们遐想陈子昂所题之山水粉图提供了更为直观的视觉形象。由此可见，陈子昂的《山水粉图》一诗，作为描写那个时代山水画新变特征以及受众观感的文学作品，是可信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现存唐以前的题画诗，并不涉及山水画，北宋官修《文苑英华》卷三三九“图画”类收录“画山水七首”，第一首即为陈子昂的《山水粉图》；所以我们基本上可以认定，日后成为中国画主流的山水画现存最早的一首题画诗，就是陈子昂的《山水粉图》。

永淳二年夏日，陈子昂开始与家附近的真谛寺大和尚晖上人往还，两人除了谈佛理、斗机锋，还有诗词赠答。陈子昂《酬晖上人夏日林泉见赠》诗云：

闻道白云居，窈窕青莲宇。岩泉万丈流，树石千年古。

林卧对轩窗，山阴满庭户。方释尘劳事，从君袭兰杜。

陈子昂对晖上人说：“这样好的环境，我又刚刚放下尘事的纷扰，就让我跟随你一起以兰草作衣，以杜衡为带，在这里禅居林卧度过一生吧！”是的，这一年的夏日，陈子昂跟随晖上人一道，确实体会到了“禅居林卧”的境界是多么美好。有一次，陈子昂在晖上人房内为一位姓齐的梓州官员送行，他在饯别诗的序中描写了他当时的生活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