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节 身后百年（1）

圣历二年七月七日，陈子昂父亲陈元敬去世，十月二十八日葬于武东山。陈子昂极度悲伤，写了《我府君有周居士文林郎陈公墓志文》。不久，陈子昂被县令诬陷下狱，圣历三年春天，陈子昂死于狱中。这些事情本传之前已经叙述过了，此处不再重复。

陈子昂生前写过一份《座右铭》，可以作为其一生之总结，铭云：

事父尽孝敬，事君端忠贞。兄弟敦和睦，朋友笃信诚。

从官重公慎，立身贵廉明。待士慕谦让，莅民尚宽平。

理讼惟正直，察狱必审情。谤议不足怨，宠辱讵须惊？

处满常惮溢，居高本虑倾。诗礼固可学，郑卫不足听。

幸能修实操，何俟钓虚声？白珪玷可灭，黄金诺不轻。

秦穆饮盗马，楚客报绝缨。言行既无择，存没自扬名。

在《座右铭》中，陈子昂谈到的问题很多：如何对待父兄，如何对待朋友，如何对待百姓，如何处理案情，如何面对诽谤，如何对待文学，如何调整心态……《座右铭》是用来告诫自己的，是一个人对自己的期望。稍微回顾一下，我们就会发现陈子昂终其一生，踏踏实实地践行了这份《座右铭》。

陈子昂去世后，留下两个尚未成人的儿子，由卢藏用抚养。卢藏用之前已经收留了亡友赵贞固的儿子，现在又对陈子昂恪尽友道，“为时所称”。陈子昂长子名叫陈光，进士及第，曾任太子司议郎、膳部郎中、商州刺史。陈光从小与赵贞固儿子赵少微一起长大，所以两人关系很好，且都以文章知名于世。宋初时尚有《陈光诗》一卷传世，可惜今已失传。《金石萃编》卷八二《大唐大温国寺进法师塔铭并序》题“太子司议郎陈光撰”，尾署“开元廿五年岁丁丑七月癸酉朔八日庚辰建”，可知开元二十五年陈光任太子司议郎，且撰写了这篇碑文。陈子昂次子名叫陈斐，也是进士出身，先后任河东、蓝田、长安县尉，死在任上。以上是陈子昂两个儿子的情况。陈子昂的孙子共有五人，陈光两子，长子陈易甫，次子陈简甫，陈斐三子，长子陈灵甫，次子陈兢甫，三子陈众甫，“皆守绪业，有名于代”。其中，陈易甫曾任监察御史，陈简甫曾任殿中侍御史。据柳宗元《先君石表阴先友记》《杨评事文集后序》两文，可知陈众甫与柳宗元父柳镇、大理寺评事杨凌友善，可惜其事迹不甚详细。为了更加清晰，我们制作世系图如下。

大足元年，卢藏用将陈子昂诗文收集起来，编成《陈子昂集》十卷，并撰写序言一篇冠于集前，《陈氏别传》一篇附于集后。其序云：

昔孔宣父以天纵之才，自卫返鲁，乃删《诗》《书》，述《易》道而作《春秋》，数千百年，文章粲然可观也。孔子殁二百岁而骚人作，于是婉丽浮侈之法行焉。汉兴二百年，贾谊、马迁为之杰，宪章礼乐，有老成之风。长卿、子云之俦，瑰诡万变，亦奇特之士也。惜其王公大人之言，溺于流辞而不顾。其后班、张、崔、蔡、曹、刘、潘、陆，随波而作，虽大雅不足，其遗风余烈，尚有典型。宋、齐之末，盖憔悴矣。逶迤陵颓，流靡忘返，至于徐、庾，天之将丧斯文也。后进之士，若上官仪者，继踵而生，于是风雅之道扫地尽矣！

《易》曰：“物不可以终否，故受之以泰。”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君讳子昂，字伯玉，蜀人也。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非夫岷、峨之精，巫、庐之灵，则何以生此？故其谏诤之辞，则为政之先也；昭夷之碣，则议论之当也；《国殇》之文，则大雅之怨也；徐君之议，则刑礼之中也；至于感激顿挫，微显阐幽，庶几见变化之朕，以接乎天人之际者，则《感遇》之篇存焉。观其逸足骎骎，方将抟扶摇而陵太清，躐遗风而薄嵩、岱。吾见其进，未见其止。惜乎！湮厄当世，道不偶时，委骨巴山，年志俱夭，故其文未极也。

呜呼！聪明精粹而沦剥，贪饕桀骜以显荣。天乎！天乎！吾殆未知夫天焉。昔尝与余有忘形之契，四海之内，一人而已。良友殁矣，天其丧予！今采其遗文可存者，编而次之，凡十卷。恨不逢作者，不得列于诗人之什，悲夫！故粗论文之变而为之序。至于王霸之才，卓荦之行，则存之《别传》，以继于终篇云耳。

卢藏用的这篇序言主要评价了陈子昂的文学成就。评价的方式，是将陈子昂放进文学发展史中去估量。卢藏用认为文学的发展是愈晚愈差，到南朝已经“逶迤陵颓，流靡忘返”，而初唐上官仪之流继承南朝颓靡风气，“风雅之道扫地尽矣”。事情的转机在于陈子昂的出现，“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陈子昂“卓立千古，横制颓波”，从而使得“天下翕然，质文一变”。总体评价之后，卢藏用又将陈子昂诗文分成五类，一一进行赞颂：谏诤之词，对朝政有着先导、指导作用；给赵贞固等人写的碑文，不虚美不谀墓，秉笔直书，议论精当；《国殇》文，其中包含着对阵亡将士的同情和对时政的讽刺；《复仇议状》，调和了刑与礼的关系；《感遇》组诗，则是随遇而感之作，其中蕴含着作者对政治、人生、宇宙、命运的细微观察和精妙见解。看得出来，卢藏用对陈子昂诗文的评价，也是着重于内容、思想性的角度。最后，卢藏用感叹陈子昂的怀才不遇和英年早逝，讲述了自己编纂《陈子昂集》之事。其时陈子昂“文章散落，多得之于人口”，可以想见卢藏用编纂《陈子昂集》时搜访之艰辛。幸运的是，《陈子昂集》一直流传至今，现存最早的版本是唐代敦煌抄本《故陈子昂集》，最早的刻本是明弘治四年杨澄校刻《陈伯玉文集》；1935年，《世界文库》第9册收录《陈子昂诗集》两卷，这是第一部有现代标点的陈子昂诗集；1960年，徐鹏点校的《陈子昂集》由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出版，这是第一部有现代标点的陈子昂全集，后来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修订版，影响广泛；1978年，何文汇《陈子昂感遇诗笺》由香港学津出版社出版，这是第一部陈子昂诗的选注本；1981年，彭庆生《陈子昂诗注》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第一部陈子昂诗的全注本；2015年，彭庆生《陈子昂集校注》由黄山书社出版，这是第一部陈子昂全集的注本。可以说，我们今天能够读到陈子昂如此之多的诗文，全赖卢藏用当时的编纂。

卢藏用不仅编纂了《陈子昂集》，撰写了《陈氏别传》，抚养了陈子昂两个儿子，还为陈子昂作了一篇祭文：

子之生也，珠圆流兮玉方洁。子之没也，太山颓兮良木折。士林阒寂兮人物疏，门馆萧条兮宾侣绝。叹佳城之不返，辞玉阶而长别。呜呼！置酒祭子子不顾，沉声哭子子不回。唯天道而无托，但抚心而已摧。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