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收拾旧河山
刘裕北上灭后秦
安帝义熙元年(405年),益州将侯晖等人趁东晋内乱之际,拥当地大族谯纵为主,称成都王,割据一方。谯纵称王后,向后秦姚兴称臣,联合桓玄堂兄桓谦,不停进袭东晋,给荆楚之地造成很大威胁。
刘裕在击灭刘毅之后,立刻破格提拔大将朱龄石,发大军自外水取成都,又发疑兵佯攻内水,使谯纵分兵弱势。413年(安帝义熙九年)6月,晋军攻破成都,谯纵走投无路,自缢而死。至此,巴蜀皆平,重归东晋所有。
大胜连连之际,刘裕做事更加无所顾忌。宗室司马休之在荆州上流之地,颇得江汉人心,其子谯王司马文思,本性凶暴,常与一帮侠客厮混,在都城建康骄纵肆虐,引起刘裕的忌心。他派廷尉审验,杀掉司马文思的手下,并把司马文思执送给司马休之,意思是想让司马休之在江陵治所杀掉司马文思。
毕竟是自己亲生骨肉,司马休之只是上表要求废掉司马文思谯王的封号,向刘裕写亲笔信道歉而已。
对此,刘裕非常不悦,于415年初在建康杀掉司马休之次子司马文宝、侄子司马文祖后,发兵进攻江陵。
司马休之毕竟是宗室,立刻起兵抵拒,雍州刺史鲁宗之等人也起兵响应。
刘裕初战不利,女婿徐逵之以及数位亲信大将战死,迫使他不得不亲自出面,于四月率大军渡江,一战大败司马休之四万军队,攻克江陵。
无奈之余,司马休之父子以及鲁宗之等人逃往后秦依附姚兴。
至此,东晋国内再无与刘裕抗衡之人。朝廷下诏,授刘裕太傅、扬州牧,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并封刘裕第三子刘义隆为公爵,以刘裕之弟刘道怜为荆州刺史。
安帝义熙十二年(416年)三月,后秦皇帝姚兴病死,太子姚泓继位,主懦国疑,终于让刘裕盼来了北伐平秦的最佳历史时机。
后秦皇帝姚兴,字子略,羌人,自太元十九年(394年)即位起,共为帝二十二年。姚兴之父姚苌,是中国历史上人品最差的帝王之一。当年苻健开国不久,其大将苻黄眉杀姚襄后,俘姚苌,准备立时斩杀,幸亏当时同为大将的苻坚解劝,留姚苌一命,并以公侯之礼下葬了姚弋仲、姚襄父子,待姚苌可谓仁至义尽。淝水大败后,姚苌以怨报德,雪上加霜,不仅趁乱起兵反叛,最终还把苻坚大帝缢死于新平佛寺。
姚苌晚年,常于宫中梦见苻坚率鬼兵来抓他,大半夜满宫殿乱跑,被卫士当成妖人,挺矛刺中阴部,流血不止。虽经包扎稍有好转,但因阴部感染,阴囊肿得像个大西瓜。死前,姚苌一直跪伏于床,不停向半空叩首,连连称:“臣苌,杀陛下者兄(姚)襄,非臣之罪,愿陛下饶臣一命。”
姚苌之子姚兴却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仁德帝王(当然,史臣不以正朔对待他)。姚兴即位后,平灭苻登,大定关中,彻底清除了前秦残余势力。姚兴以儒兴国,劝课农桑,收用贤士,广纳善言。399年夏,由于当时国内天灾频频,姚兴做出自降帝号之举,这也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事情。同时,他礼敬宗室,惩治腐败,交好邻国,曾做出一次割十二郡给东晋的友好举动。
作为帝王,姚兴车马无金玉之饰,后宫无纨绣之服,十分勤俭廉平。而且,姚兴时代,也是佛教传入中国的一个高峰期,佛经翻译大师鸠摩罗什深为姚兴礼敬,自此州郡化之,求佛者十室有九。礼佛的同时,姚兴的儒学教养已臻至境,是十六国帝王中具有极高修养和个人品德的佼佼者。
可喜而又可悲的是,帝王只要一有书生气,就缺乏大政治家的残忍和果于诛杀的气度。宽容过了头,有时就是给自己培养掘墓人。南凉的秃发傉檀、北凉的沮渠蒙逊、大夏的赫连勃勃、西秦的乞伏乾归等人,都因姚兴的宽宏捡得一命,但那些人狼子野心,脱逃即叛,纷纷反目成仇,竟也能从姚兴手下变出四个国家来。
姚兴晚年,依旧不免犯那种柔仁帝王最易犯的致命错误,他容忍阴谋夺嫡的儿子姚弼,差点酿成宫廷大祸。虽然最终姚泓嫡子继位,但所托非人,柔懦寡断,诚非乱世拨乱之主。
姚泓,字元子,自幼孝友宽和,但无经世之用。这样一个柔懦的老好人,不幸生于十六国大伪乱世,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坐帝王之位,更是个天大的不幸。
姚泓身上孝服还没有脱,后秦国内就一片乱起,先有哥哥姚愔想夺皇位,后有弟弟姚懿、姚恢想杀他自代。当时,赫连勃勃刚刚抄掠数郡满载而归,南面的刘裕又统大军气势汹汹地杀来。
“屋漏偏遭连夜雨”,姚泓日日紧锁愁眉,没享受过一天称王为帝的快感,只感“茫茫来日愁如海”。
刘裕伐秦大军,共有四路人马。目的地为许昌、洛阳的一路,由王镇恶、檀道济所统领。目的地为武关的一路,由沈田子、傅弘之两人统领;水路两军,一路由沈田子、刘遵考由汴水经荥阳石门入黄河,为王、檀辅军;另一路由王仲德率领,由桓公渎自泗水入清、济,然后自清河入黄河。刘裕本人,后来也是经由王仲德军队的路线往前方推进的。
王镇恶、檀道济皆是能将,手下兵精粮足,一气攻拔项城、许昌等地,后秦诸屯守皆望风款附。
后秦留守洛阳的姚洸不听人劝,没有固守金墉,直搏晋军兵锋。随即几路大败,姚洸最终不敌,献城出降。
克复洛阳,刘裕更觉自己功高盖国,便派其左长史王弘还建康,暗示东晋朝廷给自己加“九锡”。留守京师的刘穆之本是刘裕心腹,见到主公如此赤裸裸地欲图篡位,愧惧发病,卧床不起。
晋廷当然只能照办。安帝义熙十三年(417年)年初,晋廷下诏,以刘裕为相国、总百揆、扬州牧,封十郡为宋公,备九锡之礼,位在诸侯王之上。
诏下,刘裕辞而不受。权臣就是会演政治戏,他只是伸出一只触角,看看朝廷内外上下的反应而已。
当初,刘裕闻知卢循进逼建康的时候,他正在从广固得胜归来的途中,即有向朝廷索取太尉黄钺的举动;其属下大将朱龄石提兵伐蜀,形势未明朗之际,刘裕也曾要朝廷加自己为太傅并总镇扬州。现在,伐秦未见其果,刘裕试探朝廷加自己“九锡”,足见这个市井出身的大赌徒狡诈雄豪的一面。
刘裕种种举动,如在正常朝代,朝臣们早就喧哗怒骂,以其为不忠不义、挟威自重、谋逆不道。但在当时,晋室已失人心,傻子皇帝木偶人一个,大家知道忠于晋室没有任何好结果。
“人好逸而不惮劳,人好生而不畏死”,文武将士们,之所以不知疲倦地随刘裕东征西杀,都是想攀龙附凤,贪图立功于新朝,因此,刘裕权位愈重,他们的希望就越大。有此依恃,刘裕本人也就日益“胆大妄为”。
王仲德方面,东晋水军由清河入黄河,北魏滑台守将尉建竟然吓得连箭也不发一支,弃城狂逃。晋将得便宜还卖乖,占领滑台后对外宣称:“我们本来想给魏国七万匹布帛借道伐秦,谁想到滑台守将弃城跑掉啊!”魏主拓跋嗣闻讯大怒,派兵济河,把尉建斩于军前,投尸河中,并质问晋军为何侵占魏国城池。
晋军当时不想与魏国为敌,多添仇家,便说等平秦后马上归还。太尉刘裕也假装卑词下意,表示:“洛阳,晋之旧都,一直为羌人所据,我们晋军来此只想进据洛阳修复陵庙。而且,秦人一直收留晋朝叛将,与晋为患,现在我们是借道伐秦,实不愿与魏国为敌。”
外交辞令虽然漂亮,晋、魏两国仍剑拔弩张,各怀鬼胎,密切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
安帝义熙十三年(417年)二月,刘裕从彭城出发,自引水军亲自参加北伐战争。
王镇恶、檀道济等人已合兵于潼关,对姚绍守军展开猛攻。姚绍是姚泓叔父,有谋善战,采取固守坚城的方法,希望孤军深入的晋兵兵老城下。同时,他派大将姚鸾出兵切断晋军粮道,不料,姚鸾“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反被晋军偷营,数千后秦兵连同主将一起被杀。
刘裕水军入清河后,将溯黄河西上,为避免与魏军摩擦,就假装客气,遣使魏国,表示要借路。
姚泓窘急,后秦与北魏有姻亲关系,他忙遣使求魏国发救兵。
魏国君臣议事,大臣崔浩表示说:“姚兴已死,姚泓懦弱。刘裕乘危伐人,其志必取。如果我们遏止其军,刘裕心生愤恨,上岸北侵,那样的话,我们魏国就是代秦受敌。现在,柔然在北侵扰,民又乏食,如果我们与刘裕开战,南北顾此失彼,不如听任刘裕西上,然后屯兵以塞其东。如果刘裕取胜,会因我们借道给他心存感激;如果刘裕战败,我们又有援秦之名,趁其撤退时还可攻击取利。”
拓跋嗣不听,以司徒长孙嵩督山东诸军事,遣振武将军娥清和冀州刺史阿薄干率步骑十万屯于黄河北岸,以待晋军。
刘裕待水军入河后,见魏军沿河活动,深感忧虑。王镇恶等人告急的使人来,刘裕打开船窗,指着河边的魏军说:“我告诉你们攻克洛阳后等大军齐至才进攻,现在轻易进兵,又多出魏国敌军,我又该怎么分兵布将!”
气恼归气恼,岸边鬼魂一样的魏军不搭理还不行。他们一路随行,在北岸一直跟着刘裕的船队走。晋兵凡有小船因大风漂浮到北岸的,尽被魏兵箭射枪捅,一个不剩。
每当刘裕派军去追,晋军刚上岸,北魏骑兵便登时跑个没影。晋军撤回到船上,魏军就又冒了出来,继续跟着船走。
五月间,刘裕想出一招,他派白直队主(武官名)丁旿率七百兵士,给以兵车百乘渡北岸,在离河百余步的水边列开“却月阵”——“两端抱河,车置七仗士,事毕,使竖一白毦”。
魏军看不明白,不知晋军演什么戏,都立于原地不动。突然,一直待命未发的晋朝宁朔将军朱超石见白毦摇动,便率两千晋军疾趋上岸。他共带一百张床弩,每车站列二十甲士,左右前后列大盾掩护,组成一种看上去非常奇怪的兵阵。
魏军见晋军列阵完毕,便也列阵迎前。魏军统帅长孙嵩,亲率三万骑兵在步兵后面作后援,四面八方冲杀过来。
忽然,晋军强弩齐发。魏军不顾生死,虽然一排排被射死,后面的士兵仍喊杀声阵阵,冲势不减。
关键时刻,朱超石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秘密武器——几百把大锤以及一千多长矟。晋军先把长矟从中间折成两段,只长三四尺,然后,一名兵士持矟前立装填,后面兵士用大锤猛击弩机柄端。
待魏兵蜂拥冲至,弩机猛力发射,一矟就穿死三四个人,像串糖葫芦一样。魏兵不能当,一时奔溃,死者相积。魏军大将阿薄干也临阵被斩,余众退至畔城。
晋军得势不饶人,一路追杀,斩魏国兵将数千。
魏主拓跋嗣闻言,才知晋兵勇猛,后悔不用崔浩之言。但是,对于刘裕是否能够击灭后秦,拓跋嗣仍有疑心,便就此问崔浩:“刘裕伐姚泓,果能克乎?”
崔浩说:“能。”
拓跋嗣问:“为什么?”
崔浩说:“昔姚兴好事虚名而少实用,其子姚泓懦弱多病,兄弟乖争,刘裕乘危而进,兵精将勇,必能战胜!”
拓跋嗣又问:“刘裕与慕容垂相比,又如何?”
崔浩答:“刘裕才能,当然在慕容垂之上。慕容垂借父兄之资,修复旧业,其国人归之,如夜虫就火,稍加依仗,易以立功。刘裕奋起寒微,无尺土之地,讨灭桓玄,兴复晋室,北擒慕容超,南枭卢循,所向无前,可谓才超常人!”
由此,魏军再也不敢轻撄晋军兵锋,刘太尉顺利抵达洛阳。
如此危急时刻,秦军屡败不说,最重要的御敌统帅鲁公姚绍,因忧急愤懑,发病吐血而死。
八月,刘裕至陕地。沈田子、傅弘之入武关,进踞春泥(今陕西蓝田)。
沈田子等人将攻峣柳。秦主姚泓至此横下一条心,御驾亲征。他率马步数万大军,想与刘裕主力正面决战,但又怕沈田子晋军从后掩袭,便想先以大吃小,击灭沈田子后,再倾国东出与刘裕交手。
人要是走背运,真是喝凉水都塞牙。沈田子一部,本来就是迷惑秦军的“疑兵”,总共才千把号人。忽闻探报,姚泓自率数万大军马上就到,沈田子就要提兵前去相斗。傅弘之持重,劝说兵力悬殊太大,想要退兵。
“兵贵奇用,不必在众。而且敌我双方人数相差太远,等敌军固列阵形,我们想逃也来不及。不如乘其始至,营阵未立,先发制人,可以立功!”言毕,沈田子转身对士兵们讲:“诸军冒险远来,正求今日之战,生死一决,可以一战封侯!”
晋兵闻言,皆踊跃鼓噪,手执短兵,高呼奋击秦军。
秦军一丁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忽然从树林中冲出一帮不要命的晋兵,随即惊慌失措,转身而逃。大败之下,被晋兵斩杀一万多。
姚泓奔还灞上,其御用乘舆仪仗皆为晋军所缴获。
王镇恶攻潼关坚城不下,便向刘裕请示,要转率水军自黄河入渭水,直袭长安。
王镇恶所领的晋朝水军,都乘艨冲小舰,兵士皆藏于船内向下划桨。后秦士兵没见过此种船只,他们只看见船走而不见有人摇桨划船,皆惊以为神。
王镇恶一军至渭桥后,立刻下令兵士在船上进餐。然后,持仗登岸,严令“后登者斩”!
士兵上岸后,小船无缆无锚,渭水迅急,呼啦啦全部顺水飘走,一只船也没剩下。
王镇恶作战前动员:“我们大家的家属都在江南,这里是长安北门,离家乡已是万里之遥。船舰衣粮,皆随流漂没。今进战而胜,则功名俱显。不胜,尸骨无存!大家努力!”
言毕,王镇恶身先士卒,第一个向前冲杀。他身后晋兵立于绝境,勇气倍增,无不以一当十,冒死直前。
秦将姚丕前来抵拒,马上被杀得大败。
秦主姚泓闻讯,自领兵卒前往,正赶上姚丕败军溃还,自己人践踏拥推,死伤无数。大败之下,姚泓单马还宫。
王镇恶军攻入长安平朔门。
姚泓惶恐无计,与宫内的家人商量,想出宫投降。其子姚佛念时年十一,对父亲说:“晋人将逞其欲,肯定不会让我们活命,还不如我们先行阖家自尽!”
姚泓怃然不答。圣贤书读得不少,临到“国君死社稷”的关键时刻,他还真下不了决心。
姚佛念人小,却有志气。自己登上宫墙,投地而死。
姚泓无奈,只得率妻子数人步行至城门外的刘裕大营中投降。姚泓之弟姚赞,随后带宗室一百多人来降。
此时,刘裕显现出街市流氓地痞本性中残忍横暴的一面,立刻把除姚泓以外的所有后秦宗室、妇女全部就地处决,血满营盘。接着,他用槛车押送姚泓至建康,斩于闹市之中,以彰功名。
姚泓死年三十,在位两年。从姚苌算起,后秦共历三世,三十二年。
史载,姚泓被杀后,“建康百里之内,草木皆燋死焉”。其实,草木枯死之事,肯定是因为天旱或植物虫害所至,史臣书录其事,也是委婉地表示出对这位后秦仁弱帝王的同情。
清朝时,康熙亲自向孔圣人塑像下拜,汉儒们就感动得不行,觉得异族帝王竟肯向先圣屈膝。其实,早在姚泓当太子时,他的老师淳于歧生病,姚泓亲至家中问病,拜于床下。以储君之重,亲拜老师,姚泓比康熙早了一千多年。
而且,姚兴、姚泓虽是羌族,其统治形式完全是采用汉人制度,没搞什么“胡汉分治”,更无民族压迫政策,仁义频施,礼教兴盛,推恩四及,基本上就是苻坚大帝的精神继承人。遗憾的是,处于十六国血腥乱世,又萧墙祸起,内乱频频,姚泓之败,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我们今人有所好奇的是,当刘裕望着兵士在营内砍瓜切菜一样处斩后秦宗室时,流血盈前,哀号满耳,他是否忆起姚兴昔日使他不动一刀一兵就收回十二郡的旧情?当时,他平定桓玄不久,立足未稳,如此一个天大人情,难道就这样以杀人子孙相报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