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狼反噬 悔之无及(三)
此时,城外梁朝新的一支援军赶到,南康王萧会理、湘潭侯萧退、西昌侯世子萧彧三人统大军三万来援,屯于马卬洲。
侯景害怕这路梁军自白下突来袭击,便上书要这支梁军还于南岸,说这些人妨碍他渡江回撤。
恐令智昏,太子萧纲竟然同意,严令萧会理等人从白下移军至江潭苑。
侯景派人告知太子萧纲,说自己的寿阳老巢被东魏所占,要梁廷割谯州和广陵给他,并称要从京口渡江。
太子立刻应允。
最后,实在找不出不撤走的理由,侯景上启,指称:“永安侯萧确和直阁将军赵威骂我,说‘天子和你讲和,我们最终一定灭了你’,如果皇上召回二人,我们马上引军解围。”
孰料,如此荒谬绝伦的“要求”,竟然获梁廷同意,梁武帝下诏调萧确和赵威入城,授萧确为广州刺史,赵威为盱眙太守。
为了确保萧确别再“招惹”侯景,梁武帝派吏部尚书张绾亲自出城入营召萧确入朝。
没办法,萧确先让赵威入城,自己想趁机南奔荆州投萧绎。邵陵王萧伦一直与侯景打仗,此时却把二儿子萧确召入帐中,泣劝他入朝面君。
当时,催促萧确入朝的台使也在萧伦营帐内,萧确恳切地对来人说:“侯景讲和而不撤长围,其意自明。现召我入城,何益于事!”
台使坚称:“敕旨如此,不能拒绝!”
萧确仍旧摇头。
其父萧伦大怒,对身边的谯州刺史赵伯超说:“你替我杀了这小子,如此台使可持其首级复命!”
赵伯超此时来了精神,抽出刀来冲萧确比画。
萧确怕激怒父王,更怕内斗伤和气,只能流泪入城。
可怜梁武帝,堂堂五十年太平天子,台城之围,宫内蔬茹皆绝,缺吃少穿。邵陵王萧伦趁台使外出召萧确之机,为他捎去几百个鸡蛋,梁武帝手自料简,抚摸鸡蛋,唏嘘哽咽。
此情此景,令人心酸。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正是梁武帝父子的柔仁“好心”,使得侯景能从容把东府粮米皆运入石头城。同时,闻知心怀鬼胎的湘东王萧绎在西峡口屯兵不进,王伟便劝侯景立刻背盟进兵。萧正德想做“真皇帝”,也撺掇侯景:“大功垂就,岂可弃去!”
侯景哈哈大笑,两人和他想得完全一样。
为了“有理有利有节”,侯景进攻前,王伟为他写檄文,陈述梁武帝“十失”,一一数罪,最后,又为梁武帝一生的统治“定性”:
陛下崇饰虚诞,恶闻实录,以袄怪为嘉祯,以天谴为无咎。敷衍六艺,排摈前儒,王莽之法也。以铁为货,轻重无常,公孙之制也(公孙述据蜀乱民)。烂羊镌印,朝章鄙杂,更始、赵伦之化也(东汉更始的滥授官职以及赵王司马伦的滥赏)……修建浮图,厚度糜费,使四民饥馁,笮融(汉献帝时佞佛事)、姚兴之代也……政以贿成,诸阉豪盛,众僧殷实……皇太子珠玉是好,酒色是耽……湘东(萧绎)群下贪纵;南康(萧会理)、定襄(萧祇)之属,皆如沐猴而冠耳。亲为孙侄,位则藩屏,臣(侯景自称)至百日,谁肯勤王!……今日之举,复奚罪乎!……
洋洋长文,文采华章,把萧衍家事国政骂得一无是处,且字字中的,大致无虚。
梁武帝览文,且惭且怒。于是,梁廷在太极殿前举行告天仪式,责侯景违盟,士兵们举烽鼓噪,大有化悲痛为力量的意思。
闭城时,台城中本有居民十多万,战士两万多,至此,死者十有八九,能守城者不满四千人,大多羸喘瘦弱。城内,横尸满路,不可瘗埋,尸液满沟。
到了这地步,众心犹望外援,仍抱最后一丝希望,幻想四周勤王军队可以进攻侯景。
其实,城内军民坚守如此,有必死之心。如果勤王诸部四处攻击,给侯景来个“反包围”,里应外合,贼军必败无疑。
但是,城外的大都督柳仲礼,天天在军营内招聚妓妾,置酒作乐,诸将日往请战,皆不获准。
安南侯萧骏劝邵陵王萧伦:“城危如此,而都督不救,万一不虞,殿下何颜自立于世?今宜分军为三道,出贼不意攻之,可以成功。”
萧伦不从。这位爷是萧衍第六子,对父皇还算忠心耿耿,就是无勇断之谋。
柳仲礼之父柳津在朝内为官,他登上城楼,大叫道:“汝君汝父临大难,你不能竭力,百世之后,谓汝为何物?”
柳仲礼假装听不见。
梁武帝找来气哼哼的柳津,向其问计。柳津回言:“陛下有邵陵(萧伦),臣有(柳)仲礼,不忠不孝,怎可平贼?”
南康王萧会理与羊鸦仁、赵伯超进军于东府城北,相约夜间渡河突击侯景。不知何故,羊鸦仁一军至晓未至。侯景发觉梁军异动,主动派宋子仙出击。梁军刚立阵,赵伯超又依往常一样,未战先逃(寒山大败、玄武湖大败均因此人先遁而导致军溃),萧会理单军不支,大败,被杀及摔入河中淹死的梁军有五千多人。
侯景命贼军把死亡梁军的脑袋全部割下,堆在城下以恐吓台城内守军。
三月中旬,侯景见时机成熟,便掘开玄武湖水灌城,又命军士百道攻城,昼夜不息。
屯守太阳门的主将是邵陵王世子萧坚。此人不像其弟萧确那样英锐,见识庸短,喜欢草隶,是个书法爱好者,没什么统军管理能力。他担任守门如此要务,却天天赌博饮酒。吏士有功,从不奖赏。疫疠所加,他也没有考虑过抚恤,士卒心生怨恨。
关键时刻关键地点,萧坚的两个书吏叛变,他们在夜间从城西北楼用绳子吊侯景贼兵入城,先把萧坚剁成数段。
正在城中的永安侯萧确眼见哥哥的脑袋被贼兵从城头上抛掷而下,一腔仇恨激发,引兵力斗。
最终,他寡不敌众,贼兵大开城门,越涌越多。
萧确不敌,跑回内宫,直入爷爷萧衍寝宫,喘着气报告:“城已陷没”。
武帝安卧不动,问:“犹可一战乎?”
萧确曰:“不可”。
梁武帝叹息:“大好国家,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
萧衍最后这两句话,多年来一直被认为是霉运帝王最终的潇洒雄豪之语,其实,自我得之失之,确实不必遗恨,但江东千万百姓的性命,皆随一家一姓的衰亡而遭屠灭,其恨其怨,不可谓不大。
萧衍还算镇定,对萧确说:“你快跑吧,告诉你父亲,勿以二宫为念(指自己和太子萧纲)。”
萧确含泪而出。
很快,王伟奉侯景之命先至文德殿“奉谒”梁武帝,称侯景“领众入朝,惊动圣躬,今诣阙待罪”。
“侯景何在?可以召来一见。”萧衍帝王风度确实不减。
于是,侯景入见武帝于太极东堂,以甲士五百人自卫。
侯景于殿下稽颡施礼,典仪官引其坐于三公官榻,距武帝御座很近。
梁武帝神色不变,问:“卿在军中日久,很辛苦吧!”
侯景不敢仰视,汗流满面。
梁武帝又问侯景籍贯以及家属何在,侯景皆因惶恐而不能回答。
最后,梁武帝问:“你初渡长江时有多少人?”
侯景闻言,仰头自答:“千人。”
“围台城时有多少人?”武帝问。
“十万。”
“现在有多少人?”
“率土之内,莫非己有!”至此,侯景忽然意识到自己才是建康的真正主人,高声悖辞,抗言梁武帝。
武帝顿时气索,俯首不言。千愁万恨,涌上心头。
见完武帝,侯景入见太子萧纲。太子并无惧容。
侯景亦下拜。太子和他谈话,他俯首吃吃,不能答言。
出得宫来,侯景对左右亲信埋怨自己不争气:“我常年跨马对阵,矢刃交下,意气安缓,从不惊恐。今见萧公(武帝),使人自怖,岂非真是天威难犯!以后,我再也不见他了。”
于是,侯景派人撤尽武帝和太子的侍卫,纵兵大掠,把皇宫抢个精空。然后,他矫诏大赦,自封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
布置完毕,侯景派太子的儿子、石城公萧大款出城,以武帝名义下诏遣散建康城外诸路援军。
柳仲礼召集诸位宗室、大将商议。邵陵王萧伦表示:“今日之事,由将军您做主。”
柳仲礼一点儿表示也没有。
裴之高、王僧辩进言:“将军拥众百万,致使宫阙沦没,正当悉力决战,何所多言!”
柳仲礼一言不发。
于是,诸军解散。萧伦、萧大连、萧方、萧嗣、萧侯退等宗室,皆各领人还镇,或奔亡他方;柳仲礼、羊鸦仁、王僧辩、赵伯超等人,都开营降侯景,军士见状,莫不叹愤。
但按理讲,这些人是向梁武帝“开营降”,因为侯景还没有弑帝篡位。
为此,后来在北周为官的梁臣庾信十分激愤:“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羽用江东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荑斩伐,如草木焉!……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
柳仲礼等人入台城,先拜侯景,才去见武帝。
萧衍灰心,也不搭理这些人。柳津见到柳仲礼,恸哭大骂:“汝非吾子,何劳相见!”
侯景留柳仲礼之弟柳敬礼和羊鸦仁于内,遣柳仲礼归司州,王僧辩归竟陵。王僧辩未留亲属为人质,就得以出建康,大概还是因为侯景认为他是“北人”的缘故。王僧辩的父亲王神念,是北魏降梁的鲜卑人,原姓乌丸,而侯景是鲜卑化的羯人,故而能使王僧辩“潇洒”出建康。侯景没想到,日后让他灭亡的主要隐患,正是这个“北人”老乡。
梁武帝父子都在自己手里,自然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侯景游刃有余,处理“得当”。同时,他下令尽焚台城内尸体。许多人饥饿困病半死,侯景贼军也把他们活活扔入火中烧掉。
梁武帝此时作为皇宫内一个囚徒,心中甚感不平。临老临败,萧衍暴倔脾气忽然上来,多次拒绝在侯景对内外官员的任用书上用玺画押。
侯景恼怒,逐渐断绝武帝的饮食。
549年五月丙辰,老皇帝躺在净居殿,多病口苦,想喝口蜜水,无人答应。凄惶之下,连叫两声“嗬嗬”,崩殂,时年八十六。
“嗬嗬”之声,后人有不少解释,有的讲是武帝作冲杀之声,有的讲是武帝作愤恨呐喊,有的讲是武帝临终冷笑。笔者认为,仅是临终的哀叹叫唤而已。
后世史官,对梁武帝个人的品格秉性评价甚高:
高祖生知淳孝……加以文思钦明,能事毕究,少而笃学,洞达儒玄。虽万机多务,犹卷不辍手,燃烛侧光,常至戊夜……又造《通史》,躬制赞序,凡六百卷。天情睿敏,下笔成章,千赋百诗,直疏便就,皆文质彬彬,超迈今古……草隶尺牍,骑射弓马,莫不奇妙。勤于政务,孜孜不怠。每至冬月,四更竟,即敕把烛看事,执笔触寒,手为皴裂。纠奸擿伏,洞尽物情,常哀矜涕泣,然后可奏。日止一食,膳无鲜腴,惟豆羹粝食而已……性方正,虽居小殿暗室,恒理衣冠……不正容止,不与人相见,虽觌内竖小臣,亦如遇大宾也。历观古昔帝王人君,恭俭庄敬,艺能博学,罕或有焉。
但是,身为帝王,自己一个人做“苦行僧”是没有用的,统治集团整个都靡烂腐化,尤其是武帝中晚年,宠任奸人,佞佛劳民,赏罚无章,最终使亿民涂炭,社稷成灰,可悲可叹!
对于统治王朝来讲,自魏晋之后,如果皇帝及士大夫崇信沉溺老庄、佛教、法家任何一方,对于其统治肯定会造成巨大的危害。“不相济则祸犹浅,而相沿则祸必烈”。
如果文人士大夫成日清谈老庄,肯定日益消沉荡志;皇帝醉心于佞佛求福,会慢慢使社会财力消耗巨大;最后,下层小吏以残酷之法,行申韩刻剥之术,又一定会造成民匮兵疲。
特别有意思的是,纵观石虎、姚兴、萧衍以来的中国历史,以佛、老妄诞虚理为“上层建筑”者,必会以申韩刻剥严刑为“基础建设”。不幸的是,梁武帝首当其冲,成了中国历史上正朔帝王亡于佛、老虚妄的第一个反面教材。
武帝死后近一个月,侯景才允许发丧。太子萧纲继“皇帝”位,是为梁朝简文帝。
侯景出屯朝堂,分兵守卫。萧纲完全是个傀儡。
先前密迎侯景的临贺王萧正德本来和侯景约定,台城攻破后他亲自率兵入宫杀掉叔叔萧衍和堂弟萧纲。现在,侯景食言,一入城就废自己为大司马;武帝死后,侯景又立萧纲为帝。
气急败坏之下,萧正德就派人送密信给鄱阳王萧范,让他带兵入城。信使出城不久,就被侯景军士捕得。
至此,侯景才想起这个“废物”,立即派人用绳子勒死了他。
侯景爱惜勇将,入城之后,常让永安侯萧确跟从于自己左右四处巡视。萧伦秘密使人劝儿子趁机逃出建康,萧确回报说:“侯景轻佻,杀之一夫之力耳。我欲手刃此贼,未得其便,望父王勿以我为念。”
数日后,侯景率众人去钟山游猎为乐,萧确引弓假装要射鸟,忽然掉转箭头对准侯景。估计是国恨家仇一涌而上,美少年引弓用力过度,竟然拉断弓弦,矢落于地。
侯景从人发觉,争前击杀,萧确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