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灼天下 千刀万剐(一)
刘瑾公公的时代
明孝宗临崩前,弥留之际,勉力支撑,派人把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召至乾清宫病榻前,嘱托道:“朕遇病不起,也是天命。朕继位以来,一直遵守祖宗法度,不敢怠慢荒惰。日后之事,多烦爱卿诸人费心!”
他又拉着刘健的手,托孤道:“太子年幼,好逸乐,爱卿等当教之读书,辅导他成为有德明君。”
继位的明武宗朱厚照,他从“出身”方面讲,正得不能再正。其生母乃明孝宗正宫皇后张氏。而且,孝宗与张氏夫妇二人,乃历史上非常罕见的恩爱帝王夫妻。史载,“帝(孝宗)与张后情好甚笃,终身鲜近嫔御”。
明孝宗由于不好色,儿子很少。除朱厚照以外,还有一个儿子朱厚炜,三岁时就病死。所以,明孝宗只有儿子朱厚照一个“根正苗红”的接班人。知己莫若父,对这个儿子的心性,明孝宗临崩前一语道明,可见他对少年儿子一直怀有忧虑。稍感欣慰的是,正臣在朝,天下不乱,明孝宗觉得儿子继位后,有大臣们匡正,应该能学好。
但在皇权极其专制的明朝,在根本制度上就有皇帝大如天的弊病。如果赶上明君或者庸君,一般都不会闹出太多乱子。但如果赶上明武宗这种青春期继位的骚动帝王,异想天开,想啥干啥,国家可就倒了大霉。
明武宗正德元年初,太监刘瑾被委任掌管“五千营”的重任。刘瑾,陕西兴平人,原姓谈,他与王振一样,属于成人后自阉入宫。这种人深知世事,坏起来就比自幼阉割的宦官坏得多。他在明景帝时代入宫后,认一刘姓太监为义父,故而改姓刘。明武宗当太子时,刘瑾在东宫服侍,把少爷哄得团团转,斗鸡玩狗,他须臾不得离开这位善解人意的刘公公。
所以,明武宗当皇帝后,很快就对刘瑾加以提拔。
明武宗从太子东宫带入皇宫中的近侍宦官,除刘瑾外,还有张永、谷大用、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丘聚等七人,合称“八虎”。这八位太监都是人精,专门会逗十来岁的小皇帝开心,尤以刘瑾最为狡黠。此人颇通古今,心中常慕王振的为人,他的人生理想,就是学习前辈王公公。多么荒谬,导致明英宗土木堡之败的王公公,竟然是后来的刘公公称羡效仿的目标。
刘瑾为了邀宠,天天进献鹰犬、歌舞、角抵等戏法、玩意儿给小皇帝,又常常引诱明武宗“微服”出宫游玩,可以说是把皇帝教坏的罪魁祸首。
明武宗朱厚照,当时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然喜欢身边这些朝夕与自己欢歌玩耍的公公,讨厌那几个终日向自己灌输仁义道德的大学士。
明孝宗遗诏中,有要求罢免宦官出监各城门外任的内容,刘瑾均阻之不行。他还劝明武宗下诏,要那些在外监军的宦官每人上交“万金”的“承包费”,导引皇帝大兴敛财之念。同时,刘瑾又在京城周边广置“皇庄”,达三百多所,夺人土地,侵民害物。
外廷方面,大臣们起初对明武宗从东宫带至大内的几个宦官并未在意,只以为几个人是逗皇帝在宫内乐乐而已。但是,这些人撺掇皇帝广置“皇庄”、四处捞钱、扰民侵利,大臣就不能坐观。大学士刘健、谢迁、李东阳一时进谏,皇帝不答。
阁臣们累谏不听,尚书张升、御史王涣以及南京给事御史李光翰等人纷纷上章论谏,亦不听。直到负责星象观察的杨源拿“星变”来说事,表示这几个太监作害已经上干天谴,明武宗才有所心动。
大学士刘健、谢迁等人与户部尚书韩文等人接二连三上章,劾奏刘瑾等人,陈述这些人的罪恶:“置造伪巧,淫荡上心。或击球走马,或放鹰逐术,或俳优杂剧错列于前,或导乘万乘之尊与人交易,狎昵媟亵,无复礼体。日游不足,夜以继之。劳耗精神,亏损圣德……前古阉宦误国,汉十常侍,唐甘露之变,是其明验。”
大臣们希望皇帝把汉朝、唐朝的宦官乱政引以为戒,恳请明武宗下诏,把几位太监下狱,严加鞠问。
见大臣们如此来势汹汹,大有不杀自己的玩伴不罢手的气势,明武宗毕竟是个初登帝位的少年人,为此惊泣不食。几个太监也大惧不已,一起抱头痛哭,觉得好日子到头了。
时任太监“总司令”的司礼监太监王岳也是明武宗东宫旧臣。可这位王公公是个好太监,本性刚直,对刘瑾等人诱引武宗皇帝偷鸡摸狗胡玩海乐的事情非常反感,他坚决支持大臣们法办刘瑾等人的疏议。
明武宗无奈,派太监李荣向上朝的大臣们传话,表示说:“这些宦官奴才们服侍自己日久,不忍马上处置他们。希望诸臣宽延,朕慢慢自会处理这些人。”
大臣们喧嚷不已,非要皇帝立刻下旨裁处。此时的刘瑾、张永等人,惊骇异常,自求发配南京安置,表示只要能饶自己的狗命即可。
大学士刘健等人固执异常,表示“流放”不可以接受,强逼明武宗下旨杀死这几个太监。司礼监太监王岳附和阁臣意见,希望武宗皇帝下诏立逮诸人入狱,严加惩治。
武宗皇帝不得已,只能应允,只待转日发旨,逮捕刘瑾等人下狱治罪,给大臣们一个交代。
其实,朝中大臣此时大可给明武宗“情面”,先流放了这些太监。只要这些人离开皇帝左右,到时候想杀想剐,容易得很。但阁臣刘健等人,得理不饶人,非逼明武宗表态,立马要收拾刘瑾等得宠的公公,让明武宗很不舒服。惶急之中,刘瑾等人忧泣不知所为。
其实,大臣当中,当时的兵部尚书许进就是个明白人,他说:“这些宦官被流放在外就足够了,如果逼急了他们,没准会有甘露之变那样的事情发生!”众人不听。
恰巧,吏部尚书焦芳是个坏人,他一直与刘瑾交好,便马上通知刘瑾朝臣动向,并暗中为刘公公等人出主意。于是,当天深夜,明武宗正在宴饮听戏之际,刘瑾、张永、谷大用等八个人忽然出现,向小主子跪地叩头不已,大声哭泣喊冤。
见此“惨”状,明武宗也起悯然之情。
刘瑾哭诉:“陷害我们的,主凶是王岳!”
武宗皇帝不解:“为什么说是他?”
刘瑾:“王岳提领东厂,与外臣相勾结,里应外合,想陷害我们几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朝臣们所说奴辈等买鹰进犬供陛下玩乐,难道只有我们几个,王岳没份儿吗?”
听闻王岳与朝臣里外交通,明武宗怒从心头起:“应该马上先逮捕这个吃里扒外的王岳!”
刘瑾察言观色,深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马上进言:“狗马鹰兔这类玩意儿,何损万岁您盛德!如今左班大臣敢于大言无忌的原因,是司礼监没有我们自己人啊。如果陛下您让自己人掌握司礼监,谁还敢嚷嚷!”
明武宗大悟,他立即传旨命刘瑾入掌司礼监,并“提督团营”。这样一来,东厂、西厂这样的特务机关不仅掌握于刘瑾手中,他还有了京城禁卫军的指挥权(刘瑾为“总指挥”,丘聚提督东厂,谷大用提督西厂,张永等人掌管禁卫军营务,分据要地)。
刘瑾连夜安排布置。太监可比朝臣们果断得多,他们立刻逮捕王岳等不与自己一心的原上司,将其流放南京。
大事忙了一宿,外廷大臣什么都不知道,皆被蒙在鼓里。
转天早朝,众官正要上奏逮治刘瑾等人。未等开口,有中官宣旨,宣布了皇帝对刘瑾等人的新任命以及对王岳等人的处治。
朝臣一时愕然。谁能料想,一夜之间,情况大变。
刘健等阁臣知道事情不可挽回,只得上章求去。明武宗自然乐得清闲,交与刘瑾处理。刘瑾自然“批准”,勒令刘健、谢迁致仕,独留李东阳一人看守内阁。
李东阳能留下,是因为日前阁议时,刘健拍案痛哭,谢迁大骂宦官不止,唯独李东阳一人反应不是很激烈,沉默无言。刘瑾耳目多,侦知此情后,才决定留下李东阳一人当障眼牌。
消息传出,山西道御史刘玉等人上书恳谏,要求武宗皇帝不要弃逐顾命大臣。武宗览奏大怒,把几人逮捕入狱,削职为民。
看到皇帝如此表态,刘瑾等人更加肆无忌惮,日以深文峻法诛囚诸臣,使得大臣们自救不暇,没人再敢进言。
眼看刘瑾主事后大臣们的奏章少了很多,明武宗感觉耳目清静许多。欢喜之余,他觉得刘公公办事有能力,深可信赖,大加倚用。
刘瑾当然不会放过老上级王岳公公,派人于半路追杀之。
刘瑾非常有心机,素善矫饰,对老同事谷大用等人办事也非常“挑剔”,以显示他的“公心”。这样做,既震慑了同辈,又在明武宗面前卖了好。武宗直称赞他执法公允。
为了拉帮手,刘瑾擢升首先向自己告密的吏部尚书焦芳为大学士,入阁办公。二人表里为奸。
外廷有了焦芳这么一个同谋,刘瑾羽翼顿丰,办事更加顺手。依据明代制度,吏部首长不能兼任内阁之事。因为内阁负责看详拟票,吏部负责官员铨选,如果二者由一人兼而有之,就相当于总理兼任组织部长,把宰相的职责都拿到手里。明朝立国以来,一直禁行这种任命。刘瑾打破成法,由自己人焦芳一人兼两任,主要是为了他们办事方便。
由于先前户部尚书韩文也是率导众臣劾奏太监的带头人,刘瑾自然不放过他,日伺其过,找茬把韩文贬官,逐回老家为民。改任吏部尚书的许进与刘瑾意见相左,也被刘瑾逐出。只要有大臣上章疏提意见不符刘瑾心意的,轻则免官,重则入狱被杀。
时任兵部主事的王守仁上书谏明武宗惩罚言臣太过,刘瑾览之大怒,矫诏逮王守仁入狱,狠杖五十大板,几乎把王主事活活打死,然后罚他为贵州龙场驿丞。流放途中,刘瑾派人在途中伺伏,想置王守仁于死地。行到杭州,王守仁怕自己被害死,连夜把衣服抛入水中,又写遗诗“百年臣子悲何极,夜夜江涛泣子胥”,想造成投水自杀的假象骗过杀手的追杀。这一招做得很到位,连其家人都以为他真死了,服丧告殡。王守仁隐姓埋名,窜入武夷山中,终于逃脱刘瑾的毒手。但不久,他又怕自己连累其父王华,只得重返“人间”,赴贵州龙场充当驿丞。王华时任南京吏部尚书,刘瑾强逼他退休。
王守仁终得不死,否则,中国思想史上就少了一颗巨星。他后来成为一代哲学宗师,以“阳明”学派著称后世。
刘公公有东厂、西厂在手,大搞特务活动,派遣阉党分镇各地,迁擢军队官校达一千五百六十余人,传旨给数百名锦衣卫升官,散布间谍密探,远近侦伺。
刘公公爱搞创新,他开创“枷法”,有事没事就以皇帝名义把大臣们囚枷于长安门,站错队的大臣被枷死者甚众。对于关键部门,他要安插自己人,超拜官秩,以刘宇为兵部尚书、以曹元为陕西巡抚……宁王朱宸濠有不轨之心,派人送大批金宝给刘瑾,希望朝廷还回他的旧有护卫军,刘瑾立许。
总之,刘公公办事坚持八字原则:顺己者昌,逆己者亡。
兵部尚书刘宇原先只是宣大总督这样一个地方官,入京后为左都御史,马上向刘瑾送万两白银为“见面礼”。彼时刘瑾刚刚当权,期望值不高,不过数百两白银的盼头,忽见这么多白花花的银两,惊喜莫名,大叫:“刘先生待我太好了!”因此,刘公公投桃报李,手中有“组织”权后,立马就任刘宇为兵部尚书。
所以,刘宇确实捡了个彩头,押宝得当,在刘公公欲显未显之时,果断送大礼。当初这一万两白银对刘瑾的影响,日后几十万白银也换不来。司空见惯后,刘瑾对银子这种见面礼的印象就不再深刻。
这位刘宇是个人精。几年后,刘瑾败前两月,他见刘公公一直排斥正人,树敌无数,预感到公公要倒台,便急流勇退,告老还乡。当然,刘宇依然名列阉党,可他毕竟身家性命得以保全。且刘宇当政几年来,收受白银上百万两,相比当初送刘瑾那区区一万两银子,绝对是个大好的买卖。值了!
刘瑾之所以能把天下大事一把抓,招数并不新奇,但此招于太监们来讲屡试不爽:趁明武宗聚精会神看杂耍、歌舞表演或戎服骑射玩打仗游戏时,刘瑾总会捧着一大堆章奏要皇帝“省决”。一来二去,明武宗兴头被扫,叱骂道:“我要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用的!拿这种屁事烦朕!”
刘瑾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自己全权负责处理这些军国大事。
刚开始时,刘瑾还象征性地把章奏批复意见进内阁“拟旨”。内阁的办事官员不傻,纷纷逆探刘瑾公公的真实意图,然后按照他的要求拟旨。其事大不能决者,内阁官员先让堂候官到刘瑾处请明,然后方敢下笔。到了后来,刘瑾索性连这道程序也省略,把全部章奏文件带回自己私宅,由师爷张文冕一手操办。
这张师爷松江胥吏出身,因犯法被通缉,逃入刘瑾府中,大受信用。由此,这么个“副股级”胥吏变成了真正有权操掌天下万机的“真宰相”。
由于权势熏天,大小官员奉命出外及还京的,朝见皇帝后,肯定会赴刘瑾私宅辞拜。公侯勋戚,谒见刘瑾均行跪拜礼。
刘瑾办事,当仁不让,他自建“白本”,然后把大意写好后送内阁拟旨。李东阳等人自顾不暇,皆唯唯诺诺,极言称美。诏旨中有言及刘瑾的,皆称“刘太监”而不敢写其“名讳”。在都察院的奏章中,有一次官员误写“刘瑾”名于其上,惹得刘公公拍案大怒,最后都御史屠滽率全体僚属向他下跪求饶。
为了进一步加强太监权力,刘瑾矫诏宣布,各地镇守太监可以参与当地的刑名政事,还革除“巡抚”的称谓,让地方大权也被公公们牢牢掌握。
宦官非常记仇,果真是嫌隙之怨,易构难消。于是,正德二年四月,刘瑾命百官跪于金水桥南,宣布“奸党”人员及他们罪名,为首的“奸党”,就是最早想要“八虎”太监性命的大学士刘健、谢迁以及户部尚书韩文,共五十三人之多。名在“奸党录”中的人,在官者全被开除。
至于李东阳方面,刘瑾不忘旧恨,把这位阁臣构陷下狱准备弄死。但由于李善于乱世沉浮,依违其间,加上刘瑾一直敬佩的大名士翰林康海到刘瑾家中说情,最终才捡得一命。此后,李东阳更加小心翼翼,委蛇避祸。他之所以一直未被刘瑾拔除,也是当时刘瑾阉党不想尽逐旧日阁员,怕行事太过会引起朝野更大的反弹。加之李东阳为人做事不是特别冲动冒失,平日又能为公公们写碑文进赞语什么的,所以他才被刘太监最终“包容”。
日后,刘瑾身败,李东阳被不少人誉为能识大体,夸奖他能在虎狼公公们当道时保全“善类”。这其实也是言之过当,李不过是“恋栈”而已,没有什么对恶势力做斗争的勇气和实际举动。但李东阳为人廉谨宽厚,小心谨慎,又为明朝一代文学宗师,从本质上讲绝对不是什么坏人。上有昏君,下有阉党,他沉浮其间,殊为不易。
除焦芳以外,刘瑾在正德二年冬又任命张彩为文选司郎中。这位张彩虽也是佞幸小人,但他有真本事,乃进士出身,曾为吏部主事,因与焦芳关系好,自然为刘瑾所用。
张彩是个美男子,面貌白皙,身材修伟。见刘瑾时,张彩高冠鲜衣,须眉蔚然,词辩泉涌,很是招人喜欢。刘瑾看见如此人才投奔门下,又敬又爱,执手移时,相见恨晚。他赞叹道:“张先生,真神人也,我怎么能得到您这种人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