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青词”圣手(二)

说起嘉靖帝沉溺道教,还有好大一段可讲。入宫的第二年,嘉靖元年夏天开始,年方十六岁的小皇帝已经开始对寺观佛道等感兴趣,但他当时的宗教观处于起步阶段,未能定型。转年,有暖殿太监崔文,他本人信道教,便引诱嘉靖帝参观各种道教仪式,声称信道可以长生不老。从此,嘉靖帝开始了他长达四十多年的尊崇道教的路程。他先以乾清宫为“大本营”,不时在宫中建醮,日夜跪拜祈祷,并下令道士训练十数个小太监尽习道教诸仪式,赏赐无算。当时,首辅杨廷和就上疏规谏,不报。“大礼议”稍稍告一段落后,自嘉靖五年起,嘉靖招江西龙虎山道士邵元节入宫,封为“真人”,日夜大兴醮礼。当时的大学士杨一清,曾进言说皇帝不宜在宫内祀天,嘉靖帝稍稍收敛。杨一清致仕后,张璁依承上命,在钦安殿为皇帝建醮,祈祷早生皇子。夏言得进,也正是因为他受任为“醮坛监礼使”,大写青词,给嘉靖帝留下深刻印象。

嘉靖十五年,宫内大兴隆寺发生火灾,御史以“天变”为由谏劝。为此,嘉靖帝竟然把火灾原因“嫁祸”于佛教僧人,令大兴隆寺僧人还俗,并把明成祖朱棣的军师和尚姚广孝的神位从太庙配享中撤出。同时,他又为邵元节加道号为“致一真人”,官阶二品,岁给高俸,赐田三千亩,并派锦衣卫四十人供其差遣。这位邵元节其实是个气象学家,会观天气,常常假装祈祷得“雨”得“雪”,故为嘉靖帝所重。可巧的是,这一年年底皇帝真有儿子出生,一切又都归功于众人的“醮祀”。邵元节首当其功,官至一品,加授“礼部尚书”衔。

崇道的同时,嘉靖帝大肆打击佛教,在皇宫禁城尽撤佛殿,并把宫内数代收藏的金银铜像尽数拆除熔毁,共重一万三千多斤。同时,他下令把“佛首佛牙”之类的“灵物”及“舍利”一类的东西尽数从宫内撤毁。本来夏言建议把这些东西在京郊野外找地方一埋了事,嘉靖帝倒有“远见”,表示说:“朕观此类邪秽之物,有智者必避之不及,但小民愚昧,肯定会内心以此为奇异,偷挖出后找地方供奉以招诱百姓献财,不如在京内大道上烧毁,使百姓尽知!”

可悲的是,毁佛方面嘉靖帝“唯物主义”得非常到位,结果走向另一个极端,对道教沉迷得不行。以一害易另一害,根本不是什么好事。

可能有人奇怪,怎么大凡皇帝崇道,必毁佛;皇帝崇佛,必毁道。道理很简单,尊道的皇帝身边一群道士“真人”,自然对自己的“传统”竞争对手大肆抨击;尊佛的皇帝,宫内必罗致不少“高僧大德”,肯定要“揭发”道教的荒妄。

所以,佛道两家,多年来一直没有“和平共处”过。

嘉靖十八年,“真人”邵元节“升天”了,正在裕州巡幸的嘉靖帝闻之“大恸”,敕以官葬,丧仪如伯爵。这位能“呼风唤雨”的特异功能大家,怎么也逃不了一个“死”字。邵死后,嘉靖帝又招方士陶仲文(又名陶典真)入宫,一心迷崇道教。

严嵩在一心一意讨好嘉靖帝的同时,时刻准备倾陷夏言。

夏言有所察觉,就嘱托自己当言官的党羽上章弹劾严嵩。但是,当时的严嵩深为嘉靖帝所信任,御史、言官们越弹劾他,皇帝反而愈信任他,认定严正是因为不遗余力地站在自己身边,才惹来言官的攻击。

在喜欢严嵩的同时,夏言越来越让嘉靖帝不待见。

这位帝君常在宫内西苑斋居,入值官员觐见,皆像道士一样乘马而入,唯独夏言摆谱,每次皆让人用肩舆把他抬入苑内。嘉靖帝不悦,隐忍未发。同时,嘉靖帝爱戴道士们所戴的香叶巾,就让尚衣局仿制五顶沉水香质地的小冠,赐给夏言和严嵩几位尊显近臣。夏言不识抬举,上密疏表示:“此冠非人臣法服,我不敢当。”这下可把嘉靖帝惹得怒火中烧。反观严嵩,他每每于召对之日,头顶香叶冠,并在上面罩轻纱以示自己对皇帝赐冠的诚敬,使得皇帝龙心大悦。

严嵩长身挺拔,眉目疏朗,香叶冠那么一戴,轻纱那么一飘,举止潇洒,仙风道骨,嘉靖帝看着就舒服。

另一方面,夏言身居首辅之位,政事繁多,自然对皇帝交予的“青词”任务难免有所怠慢,不仅词采失色,有时竟然图省事把几年前写过的内容杂糅一下又献上去哄弄皇帝。偏偏这嘉靖帝记性特别好,每篇青词他都亲自朗诵过,见夏言如此敷衍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同时,严嵩与皇帝身边的老道陶仲文关系搞得又密又近,陶老道常在皇帝面前说严嵩的长处以及夏言的短处。为了给皇帝留下深刻印象,二人同时入对时,严嵩常故意惹夏言不高兴,夏每每勃然大怒,当着嘉靖帝训孙子一样叱责严。见此状,嘉靖帝心中更是不平。

嘉靖二十一年夏六月的一天,君臣二人交流融洽之机,嘉靖帝向严嵩询问他对夏言的看法。严早就等着这一天,扑通一声跪地,泪如雨下,老脸哆嗦,尽诉夏言种种跋扈欺凌之事(夏言先前与外戚郭勋不和,互相倾轧,也引起嘉靖恼怒)。

大怒之下,嘉靖帝立刻手写敕令,历数夏言“罪状”,指斥他把持言路,轻慢君上,诏令夏言“落职闲信”,连个“闲官”的差事也不给。一朝首辅,直落为民,夏言可谓丧尽脸面。

夏言一去,严嵩得以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的身份入阁,时为嘉靖二十一年秋八月。花甲老头,终于实现了他人生的“理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现在的人,多以为大学士就是当朝一品大员了。非也!明代自始至终,大学士秩止正五品,其官仍以本人所兼的尚书一职为重,他们挂牌署衔也是本衔在下,兼衔的尚书官名在上,为某部尚书兼某殿阁大学士。明初废相后,设内阁大学士,其实当时只是给皇帝当高级笔墨顾问和秘书。由于这些人得在大内授餐,侍天子于殿阁之内,故称“内阁”。而“内阁”一词真正定型,处于明成祖之后明仁宗之始,“内阁”权力逐渐加重。最初明朝大学士共“四殿”“两阁”。四殿者,中极殿大学士(原为华盖殿),建极殿大学士(原为谨身殿),文华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严嵩即以此名)。两阁者,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

严嵩入阁后,引起很大争议,给事中沈良才和御史童汉臣等人文章劾奏这位新相爷奸险贪污,不堪大任。严嵩以退为进,自己上章求去。嘉靖帝当然不允,手诏百余言慰留,并亲书“忠勤敏达”四个大字赐予严嵩。

为示殊宠,嘉靖帝又为严嵩家中藏书楼赐匾曰“琼翰流辉”,道教祈祀阁匾曰“延恩堂”,并加严嵩太子太傅,旗帜鲜明地支持这位“青词老臣”。为了安慰严嵩,嘉靖帝不久又把上章弹劾的童汉臣等人外贬。

花甲翁入阁后,精神亢奋,天天在内宫西苑简陋的报房值班伺候皇帝,从不请假。风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严不停奋笔疾书代替皇帝“创作”妄天的青词,达宵不寐。当时的名义首辅是翟銮,但嘉靖帝总是把严嵩当首辅对待,翟銮唯唯而已。很快,严嵩又进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少傅兼太子太师。“组织”大权落于严手中,也算是“天道酬勤”吧。

翟銮虽是个木偶,严嵩仍不能容他,嘱心腹言官以其二子有罪弹劾他,翟竟被削籍而去。这一点,严嵩确实不厚道,刚拗如张璁、激越如夏言,都容得翟当摆设。轮到严嵩,竟对这个“老实人”也不相容,显然过分。

严嵩入相的这年冬天,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夜,皇宫中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谋弑事件。以宫女杨金英为首的十多名小姑娘,竟然准备在深夜把皇帝勒死,幸亏几个人慌乱之间把绳子结成死结,踏进阴曹半条腿的嘉靖帝才最终得活。

对于此事的经过,《明史》的《后妃传》中简单记叙了几句,《明实录》中也是草草叙述,大概是为尊者讳,不想多说。记载此事最详细的,当属当时任刑部主事的张合。张合文人,退休后著书《宙记》,记载了此事的详细经过:

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奉懿旨(方皇后的命令):“好生打着问!”得(逮捕)杨金英,系常在、答应(低级宫婢)供说:“本月十九日,有王、曹侍长(王指王嫔、曹妃即端妃,这是方皇后冤枉她,此人因貌美被嘉靖帝宠幸,对谋弑之事根本不知情)在东稍间点灯时分,商(量)说:‘咱们下了手罢,强如死在(皇帝)手里!’杨翠英、苏川药、杨玉香、邢翠莲在旁听说,杨玉香就往东稍间去,将细料仪仗花绳解下,总搓一条。至二十二日卯时分,将绳递与苏川药,苏川药又递与杨金花拴套儿,一齐下手。姚淑翠掐着(嘉靖帝)脖子。杨翠英说:‘掐着脖子,不要放松!’邢翠莲将黄绫抹布递与姚淑翠,蒙在(嘉靖帝)面上。邢翠莲按着(嘉靖帝)胸前,王槐香按着(嘉靖帝)身上,苏川药拿着(嘉靖帝)左手,关梅秀拿着(嘉靖帝)右手,刘妙莲、陈菊花按着(嘉靖帝)两腿,姚淑翠、关梅秀扯绳套儿。张金莲见事不好,去请娘娘(方皇后)来。姚淑翠打了娘娘一拳。王秀兰打听(当作“发”)陈菊花吹灯。总牌(宫女官名)陈芙蓉说:‘张金英叫芙蓉来点着灯。徐秋花、邓金香、张春景、黄玉莲把灯打灭了。’芙蓉就跑出叫管事牌子来,将各犯拿了。”

嘉靖帝被数个宫女这么一勒,当时处于休克状态,方皇后唤来数位御医,没一个人敢用药,都怕担责任被诛九族。最后,太医院使许绅颤巍巍调了一副“峻药”,给已成死人的皇帝灌下。就这样,数个小时后,嘉靖帝吐瘀血数升,缓过命来,静养多日,才能视朝。

其间,方皇后自作主张,认定曹妃和王嫔二人率宫女作逆,把数人凌迟处死。嘉靖帝病好后,听闻自己美貌的曹妃被片片割肉而死,心中对方皇后产生极大怨恨。五年后,皇宫内发生火灾,宦官们请示皇帝要去救方皇后,嘉靖帝不吱声,任由方皇后被烧成一截人肉炭。这位方皇后,是嘉靖帝第三个皇后。他第一个皇后是张氏,因妒忌失礼遭夫君足踹,流产血崩而死。他第二个皇后也姓张,以色得幸,嘉靖十三年,色衰而废,两年后郁郁而死。这样,方氏得以立为皇后。想当初第一个张后被废,正是因为方皇后和第二个张皇后(二人当时为妃)伺候嘉靖帝喝茶,淫帝起淫心,抚摸二妃玉手玩弄,惹得坐在一旁的张后投杯而起,结果被嘉靖帝暴怒下猛踹一脚。方妃成为方皇后,小老婆变大老婆,比从前的大老婆更狠,竟能趁乱令人把美貌情敌绑缚法场刀刀碎剐,真是天下最毒妒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