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词”圣手(三)
对于几个宫女想谋弑嘉靖帝一事,后人往往忽略其因由,总觉是事起仓促的“忽发”变故。其实,细细钩沉当时人的笔记,才发现真实原因:
嘉靖帝希求长生,身边聚集了不少道士为他炼丹药,这些丹药中有不少属于春药。中国古代春药配方很奇怪,其中一味名叫“天葵”,即少女处女初潮经血,此物可提炼出一种名为“红铅”的粉剂。嘉靖帝后宫“饲养”了不少这种产“药”的少女,为了大量采集她们的经血,御医、道士们又强迫她们吃药,使她们经血过频过量,以供皇帝“炼丹”。最有可能的是,宫中已经为此祸害死许多少女性命。杨金英等人觉得反正是死,不如先弄死这魔头皇帝再说,情急之下,才想出用绳勒嘉靖帝的下策。只可惜,死结不能收勒至紧,又有人临阵逃脱告密,数位奇女子终于未得成功。
试想一下,十几个十五岁左右的小姑娘,齐心合力想在大龙床上勒死一个三十六七岁正当壮年的皇帝,此情此景只能用“壮烈”二字来形容,但是如果上镜头上文学剧本的话,就稍显暧昧。所以,即使在极左年代,也很少有人渲染此事。
严嵩当政三年多,同为阁臣的有礼部尚书张壁、吏部尚书许赞。张壁病死,许赞又被严嵩排挤,削籍而去。
嘉靖帝是昏君,绝非庸君,他逐渐觉察到严嵩在朝内遍植党羽,行事蛮横,便于嘉靖二十四年底重新启用夏言。夏言自回老家后,当地小官待他也傲凌不礼。他悒悒不乐,每逢元旦、皇帝生辰之日,他肯定上表称贺,自称“草土臣”。嘉靖帝“惭怜之”,便又召回了这位昔日宠臣。
夏言卷土重来,不仅官复原职,又加太子少师,位在严嵩之上,重新成为首辅。
经过一次大起大落,夏言根本不吸取教训,以为大权重掌,对严嵩的态度变本加厉。
朝上,凡是军国大事草章拟旨,他根本不和身为次辅的严嵩商议。同时,他大肆报复,逐个搜捡严嵩安插在朝廷内的心腹,尽数逐去,且声言要追查深究。
慑于夏言声威,严嵩不敢出面相救,内心衔恨至极。特别让严嵩感到害怕的是,严嵩之子严世蕃当时任管理财赋的尚窦司少卿,招财纳贿、克扣贪污,被夏言侦知得一清二楚,准备凑足证据后自己直接上奏给皇帝。
严嵩闻之大惧,领着儿子亲自到夏言府上乞求首辅放自己父子一马。
夏言称病,不见。多亏严嵩以大笔金银买通夏言门人,父子二人直入夏言榻下,长跪泣谢,一把鼻涕一把泪哀求首辅手下留情。夏言妇人之仁,见老乡这么低三下四,心一软,又想把此把柄捏住日后更好调度严嵩,便把案件置之不报。严嵩父子心内愈恨。
另一方面,锦衣卫都督陆炳因触犯法禁,夏言准备严办,吓得这位特务头子也不得不亲自入宅跪求夏言法外开恩。大学士无长虑,挥挥手斥出,表示这次就算了。
鹰犬小人当然得罪不得,陆炳由此深恶夏言,并渐渐和严嵩父子搭上线,时刻准备着扳倒夏言。
夏首辅为人自视甚高,嘉靖帝常遣小宦官们来递送文件,他对这些人爱搭不理,视如奴仆。反观严嵩,每次有小公公到来,无论官阶高低,他一定亲迎出门,执手延坐,并信手把几大锭黄金塞入公公们袖中,让诸人感觉如沐春风。
这样一来,皇帝身边的太监们平日家长里短,没一个人讲夏言好话,但皆齐口赞颂严嵩“仁德”。
嘉靖帝小人心态,时时遣小宦者们偷偷去看阁臣们在干什么。严嵩自然事先知悉,每每大半夜还正坐于值房,挥笔凝神,白头发丝乱动,为皇帝撰写青词。至于夏言,小宦者们便回报说,夏大人总是早早回家,与宾客饮酒欢宴。长久以往,嘉靖帝日益对夏言不满。
严嵩本人的“处世为人”,并不属于嚣张狂妄类型。特别是对于内廷宦官,他竭尽“礼貌”。一宦者曾对朝臣讲:“我辈在大内日久,见时事凡有几变:昔日张璁先生进朝,我们要向他打恭;后来夏言先生入宫,我们只平眼看他。今日严嵩先生来,都要先向我们拱手拜礼才入宫。”
这一记述,一直被各种史书转载,以证明明朝太监的日益跋扈。其实,转载者大多不明就里,因为他们弄不清楚如下事实:嘉靖朝是除朱元璋时代以外,宦官最“老实”的时代!那位宦者所说,不过是从一个侧面表现出严嵩为人的阴柔罢了。
过了两年多,严嵩看准时机,以“河套之议”的机会,终于扳倒夏言,并把这位比自己年岁小的“老”上司送入鬼门关。
当时,都御史曾铣总督山西。此人很有军事才能,数次领兵打败侵入河套地区抢掠的蒙古骑兵,便上疏提出恢复整个河套地区的计划,永逐“套寇”。
疏上,夏言觉得自己二次入阁,怎么也要在任上弄出点动真格的大动静,以彰显自己能耐,便立即推举曾铣,向嘉靖帝进言恢复河套。帝王自然都有开疆拓土的虚荣心,嘉靖帝心动,就多次让夏言拟旨褒赞曾铣,准备给他增兵增饷,立下不世之勋。
但是,开边动武,后果难测。一直沉迷于道教的嘉靖帝行事后,心中又后悔。
严嵩揣摩到嘉靖帝心意,极力陈言不可兴开边衅,并搬出明英宗时代的陈年老事,连蒙带吓唬,弄得嘉靖帝十分后悔,便生气夏言当初出这种馊主意。
夏言不知道嘉靖帝心理上已经发生了九十度大转弯,不停上言,催促皇帝下旨出兵,并要求赐予曾铣誓书御剑,给他以专戮节帅的职权,以保障军事行动的顺利进行。览奏,嘉靖帝心甚恶之。
可巧,北京忽刮大风,澄城山地震山崩,迷信的嘉靖帝觉得这是上天示警,更绝了兴兵的念头。其实,当年夏天,陕西已经发生过山崩和地震,这种大灾大难在旧时代皆被看作是“上天示警”。地方官立即上报,皆被严嵩扣住不发,他要等到最佳时机上报。所以,趁着北京大风的当口(大风这种灾异,古人认为是边地开战的预兆),看准了嘉靖帝正欲静下来做祈祷长生的斋醮仪式,严嵩马上连同陕西地震山崩当“天警”一同奏上。
见到天警报告,吓得迷信的嘉靖帝心慌意乱,忙问严嵩有何办法可以“转祸为福”。
严嵩老人精一个,下跪自劾道:“复河套之议,实是以好大喜功之心,行穷兵黩武之举,上干天怒,为臣不敢反对夏言,一直没有依实上奏,请皇上您先处理我的失职。”
嘉靖帝不仅没处理严嵩,还挺感动,觉得严嵩是铮铮直臣。同时他更恨夏言和曾铣没事找事。
很快,言官们纷纷上言,极陈不可开边衅。由于先前已经连下数诏褒扬曾铣,嘉靖帝一时找不到台阶下,便手诏示问廷臣:“今逐套贼,师(出)果有名否?兵食果有余?成功可必否?一(曾)铣何足言,如生民荼毒何!”
手诏一出,群臣立刻嗅出味来,从前依违夏言的官员们也“力言”不能挑起战事。
夏言这时才感到害怕,上疏谢罪,并指称:“严嵩在阁中一直与我意见一致,现在他却把一切过错推于臣身。”
嘉靖帝见疏,更怒夏言推诿责任,并斥他“强君胁众”,命令锦衣卫把陕西的曾铣逮入京师。
这时候,先前夏言得罪过的锦衣卫都督陆炳终于找到时机,与严嵩在刑部的心腹一起捏造罪名,以边臣向辅臣行贿和“结交近侍”的罪名,杀掉了曾铣。隆庆初年,曾铣得以平反,赠兵部尚书,谥“襄愍”。
此时,嘉靖帝对夏言还未动杀心,只是尽夺其官阶,下令他以尚书身份退休回家。
行至通州的夏言听说曾铣在京师问斩的消息,惊吓得从马车上掉下来,大叫道:“唉,我这番死定了!”情急智生,他忙上书给嘉靖帝辩冤,声称一切皆是严嵩倾陷他。
此时,写这些东西,嘉靖皇帝不啻火上浇油,他马上严命众臣集议夏言之罪。
刑部尚书喻茂坚不忍置夏言于死地,便奏称夏言应该论死,但身为辅臣,可以援引明律“八议”中“议贵”的条目免于一死。嘉靖帝大怒,斥责喻尚书党附夏言。
更倒霉的是,恰巧有蒙古部落入侵居庸关。严嵩抓住这个茬子,坚称夏言兴挑边衅,导致国家不宁。
这样一来,夏言自然逃不出被杀的命运。他被锦衣卫从老家抓回京师,弃斩西市,时年六十七。堂堂大明首辅,竟在闹市被斩。此后,朝中大权,悉归严嵩一人。
夏言被杀,其实当时还有不少人拍手称快,因为此人的个性过于张扬。身为官场老人儿,此种霸道张扬的为人处事之道,肯定会得罪许多人。
严嵩与夏言之争,绝非是日后严嵩败后所谓的“正邪之争”,仅仅是“正常”的官场恶斗,谈不上哪一方站在“正义”上面。
所以说,官场是个大染缸。在极权制度的圈子里面,即便本性是正人君子,如侥幸不败,大多也只能浮沉取容。否则,轻的是贬官,重的则是脑袋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