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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漏偏遭连夜雨(四)

崇祯十四年春正月十九,李自成率军以抛石机攻洛阳。毕竟洛阳城极其坚固,农民军攻了整整一个白天也攻不下来。傍晚,城内有数百明兵在城墙上纵马驰呼,城下农民军响应。明朝守城兵因怨生恨,突然把正指挥守城的王胤昌绑在城上,准备献城投降。

总兵王绍禹闻讯,急忙赶来谕解。哗变士兵大叫:“贼军已在城下,王总兵您又能把我们怎样!”一时间叛兵动手,杀掉守城明军数人,不少人因惊堕城。

城外农民军见状,趁乱蚁附攀城,哗变的明军伸手引梯,洛阳即时陷落。王胤昌见势不妙,掉头就跑(崇祯帝把他逮捕,凌迟于市)。

巨胖的福王与女眷躲入郊外僻静的迎恩寺,仍旧想活命。其世子朱由崧脚快,缒城逃走,日后被明臣迎立南京,即“弘光政权”。别人逃得了,福王没有这福分。很快,他就被农民军寻迹逮捕,押回城内。半路,正遇被执的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吕尚书激励道:“名义甚重,王爷切毋自辱!”言毕,吕尚书骂声不绝,坦然就死。

福王熊包一个,见了李自成,立刻趴在地上,叩头如捣蒜,把脑袋磕得青紫,哀乞饶命。李自成看见堂下跪着哭喊饶命的三百斤肥王爷,灵机一动,让手下人把他绑上,剥光洗净,又从后园弄出几头鹿宰了,与福王同在一口巨锅里共煮,名为“福禄宴”,与将士们共享。

事后,李自成手下搬空福王府中的金银财宝以及粮食,数千人人扛车载,数日不绝。

洛阳、襄阳连陷,二王被杀,身在湖北沙市督军的杨嗣昌惊悸异常,畏罪服毒自杀,时年五十四岁。

《明史》中记载,杨嗣昌是“不食而死”,又有笔记讲他是病重身死,均不确切。失陷两藩,他自知再无生路,只能一死了之。其实,杨嗣昌不可谓不勤奋,但属干吏小才,行事过于烦琐,一切大小事情均亲自料理,千里待报,坐失机会。他掌兵柄数年间,陷卢象升于死,排压孙传庭,挤兑洪承畴,加饷残民,实际上自绝明朝国脉。事闻朝廷,崇祯帝为掩自己用人之失,竟不追治其罪,还以“剿贼功”追赠他为太子太傅。

日后,张献忠攻陷武陵,把杨嗣昌七世祖墓皆一一掘出,敲骨四弃,派兵士用大刀把杨嗣昌夫妇尸体大卸八块,然后用棺木焚烧。

占据襄阳,属奇袭侥幸得手。张献忠生怕郧阳一带的左良玉部明军来攻,便在大肆劫掠焚烧后即涉汉水而东,打下光州后,折入湖北克随州。接着,他率部窜至信阳一带。

左良玉率军入河南追剿,张献忠部乘机杀至郧阳。而罗汝才部在河南按兵不动,与李自成联军,改换门庭。张献忠失去一条有力臂膀,军力大减,不久在信阳遭遇老对手左良玉部,交手大败,几乎全军覆没。

由于从前在荥阳大会时与李自成有过节,张献忠不敢去投李自成,转去安徽劫掠,与“革里眼”等部联手。攻掠庐州和无为州之后,“革里眼”等人向河南开拔投奔李自成,张献忠只得准备重入湖北。但潜山一战,他被明将黄得功击败,一时龟缩在原地不敢动弹。

由于李自成忽然在湖北孝感、汉阳等地大败官军,左良玉部逃至池州,这给了张献忠一个好机会。他即刻率军从潜山出发,一直向西挺进,连克黄梅、蕲州,并在攻破蕲水后杀掉了寄住在那里的熊文灿的家属几十口人。当年他假投降时入熊文灿大营,只要老熊一声令下,他的脑袋就会搬家。今日恩将仇报,杀光了从前主张招抚他的老熊全家。

至崇祯十六年夏,张献忠一举攻下重镇武昌,杀掉了宗藩楚王。楚王朱华奎也是个财迷,王府金银存了百万千万,一个子儿也舍不得拿出来募兵发饷。结果,武昌失陷后,张献忠看见楚王府有那么多金银,大发感慨:“这朱老儿头真是愚蠢,这么多钱舍不得用来招兵买马,放在这里等人抢!”于是,他命人在朱华奎身上塞了数块银锭,把大胡子老王爷扔入水中淹死。

在武昌,张献忠把所有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青壮男子简选为兵,把漂亮的年轻妇女挑出送入军营,然后大开杀戒,在武昌城内屠戮百姓。

占据武昌后,张献忠建立“大西”政权。由于李自成军队已经据有汉阳,张献忠知道自己打不过李自成,不久就率主力杀向湖南,全取湖南,并向江西发展。

东北方面,明朝又遭到了松锦大战的惨败。

清军数次入口,大肆劫掠,掳人夺财杀人虽多,土地却基本一块未得,天气一热就退回关外。为此,“皇帝不急太监急”,皇太极与大群满洲贵族不着急,其手下如祖可法、张存仁这些汉人降官降将却忧心忡忡,深感清朝偏隅一方当土皇帝没出路,应杀入中原推倒明朝为正统,这样一来,这些降官降将们也好成为新王朝的开国功臣。

大约在崇祯十三年,降清的都察院参政张存仁献“三策”攻明:上策是直捣北京,割据河北;中策是直取山海关,切断北京与宁锦之间的“咽喉”;下策是屯兵广宁,稳步夺取宁锦土地。

此时,由于蒙古察哈尔的林丹汗也被清军击败,漠南蒙古尽属于己,皇太极更无后顾之忧。皇太极思前想后,最终决定采用张存仁的最后一策:夺取宁锦。

北京的崇祯皇帝听说皇太极又有动静,立命蓟辽总督洪承畴赶紧出关前往锦州。本来,洪承畴一直在陕西等地与农民军作战,由于他极富韬略,陕西巡抚孙传庭又与他合作,在崇祯十一年屡战屡胜,曾一度把李自成等军几乎赶尽杀绝。但是,由于受杨嗣昌排挤,他在崇祯十二年被外派为蓟辽总督,战争对手由农民军变成了清军。

由于各种主客观原因,明军大败,约六万人被杀,只有三万残兵逃回关内。可称道的是,大战过后,清兵随后三日搜杀,明军残兵大多视死如归,基本无投降者。据被皇太极当作人质带在自己身边的朝鲜世子回忆:“汉人视死如归,鲜有乞和者。(他们)拥荷其将,立于海中,伸臂翼蔽,俾(将领)不中箭,不失礼敬,死而后已……汉兵(明兵)初势极壮,用兵亦奇,乃以无粮分兵出送,取此丧败,气挫势穷。”

而后,清军在进围杏山的同时,把松山围成铁桶一般。

洪承畴坚持数月,一直到转年正月,城内食尽,结果,二月十八日,守城的松山副将夏承德暗中降清,忽然率兵把洪承畴等人活捉,然后开门献城。

当时,皇太极已回沈阳。闻胜讯后,他即刻下令,将洪承畴押解到沈阳,其余明将,包括曹变蛟、王廷臣以及明军守城官校及兵卒,近一万二千余人,全部就地处决,平毁松山城。

松山大战中,丧亡的将士皆是明朝边地百战精兵,可称是最精锐的军队,均在此役中赔光。

至于洪承畴,刚刚被俘时确实大骂不屈,只求速死。所以,明廷在北京还为他立祠纪念,以为他已经壮烈殉国。到沈阳后,不知为什么,这位崇祯皇帝的信臣腰一软,决定投降,剃发后穿满服跪于殿外向皇太极乞罪,叩头不止。随即,他被编入镶黄旗汉军。但是,终皇太极一朝,洪承畴并未被重用,形同软禁。

《清史稿》中讲,皇太极亲自入洪承畴囚室,脱下自己身上貂裘为他披上,耐心温言劝降。这种说法纯属子虚乌有,是《清史稿》的写作者抄袭昭梿的笔记《啸亭杂录》中的内容。至于说皇太极派庄妃色诱洪承畴,完全是《清史演义》等小说的演绎,没有任何历史根据。

洪承畴在皇太极活着的那段时间,连个正式的官职都没有,更甭提替清帝出谋划策了。他的作用待日后多尔衮信用他时才日益显现出来。

不战不和——与清廷犹豫不决的和议

皇太极松锦大战一举击败明军十多万人,依当代人的心态,他该策马直驱,问鼎中原。其实不然,清军虽然大胜,但皇太极仍旧非常想与明朝讲和。

明清(后金)之间,长久以来,对和议最积极的,一直是后者。努尔哈赤时代,小酋长刚刚得志,得地掳人日多,很想与大明交好,过过安稳日子。只要中原王朝从经济上给自己好处,偃旗息鼓也并非天方夜谭。皇太极登位后,亦抱如是想法。

松锦大胜后,明廷派人来接触,皇太极在给朝鲜国王的信中这样写道:“朕想今日我之藩服不为不多,疆域不为不广。彼(明朝)既请和,朕意欲成和事,共享太平之福。诸王、贝勒或谓明朝时势已衰,正宜乘此机会,攻取北京,安用和为。但念征战不已,死伤必重,固有所不忍。纵蒙天眷,得或一统,世岂有长生之人,子子孙孙宁有世守不绝之理!昔大金曾亦一统,今安在哉!”

这些话,无一不实。清入中原后无不增饰描绘清太祖、清太宗“梦一中原”的雄才大略,皆是“事后诸葛亮”的锦上添花。1642年刚刚歼灭十余万明朝精兵的皇太极,绝无入据中原一统天下之意。于他而言,沈阳、东辽之地原非世有,拥有如此一片广阔土地足可为国。而他的那句“昔大金亦曾一统,今安在哉!”才是真正的雄才大略。如入中原,女真人的历史和传统,必定会全然消泯。凡事福祸相倚,日后清朝问鼎中原,虽吸收金、辽灭亡的不少历史经验,在汉化的同时稳守“传统”,不过是延长国祚而已,事实上,原先的女真民族(满)崇尚的弓马文化,包括语言文字等,最后基本上皆成为历史的陈迹。

从明朝方面讲,天朝上国的自大观念极其严重。特别朱明王朝是推翻元朝异族政权而定国的,民族意识一直是国民教育中最基本的内容。长期以来,朝野中所有大儒、正人,皆竭力反对与“蛮夷”讲和,因为这让他们想起靖康耻,想起南宋求和的屈辱。即使是袁崇焕出于权谋与后金假装讲和,他被杀时这一点也成为一大罪状:和款误国。所以,明廷上下谈和色变,和议绝对是一个最为忌讳的话题。

松锦大战失败后,明王朝内地的形势更是日渐严峻。那一年年初,洛阳、襄阳被农民军攻克,福王、襄王被杀,辅臣杨嗣昌自杀,前兵部尚书傅宗龙(时任三边总督)又被杀死。年底,开封被农民军包围,中原势如鼎沸,一切的一切,均让崇祯帝焦心似火。

但是,作为皇帝,崇祯帝是个自尊心、虚荣心极强,极好面子的人,他很想与清廷议和,攘外必先安内,谁都清楚,这样才能腾出手来一一剪除内部“流寇”。最终,趁兵败之际,一直有意议和的兵部尚书陈新甲主动做出表示,并让大学士谢升出面告知皇帝。

崇祯帝大松一口气,有“大学士”级别的阁臣出面提出此事,无论和谈成败,自己均可不负责任。于是,他就让陈新甲安排,派职方郎中马绍愉等人出关与皇太极议和。

这个使团是明朝官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式派出的议和使团。当然,明廷的架子还是摆得挺大,敕书中仍旧以天朝自居,目清廷为属夷。皇太极见书不满,明使又回京换敕书,来来往往,纠缠期间,松山、锦州、塔山、杏山坚城均落入清军之手,明朝在谈判桌上越来越被动。所以,待马绍愉一行到沈阳时,已经是崇祯十五年五月十四日。那时候,洪承畴、祖大寿作为清人的“阶下囚”,也在沈阳。

对于明廷的主动议和,皇太极和不少满洲贵族表示认同而重视,而上蹿下跳、反对最激烈的当属汉人降官张存仁和祖可法等人,他们认定明朝是以和议为缓兵之计,劝阻皇太极不要轻和。即使与明朝讲和,也要效仿前朝金国,最大限度侵夺明朝土地、勒索明朝金银,对明朝削之弱之,最后再亡之。可见,这些降臣的阴狠之心,比他们的主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太极不这样想,他认定自己应坚守东北为国,并不惜居于明朝属国的地位,只要“天朝”每年能“馈赠”万两黄金、百万两白银即可。作为回报,清国每年向明朝上贡貂皮千张、人参千斤。至于“国界”,皇太极想以塔山为清国界,以宁远双树铺中间的土岭为明国界,在连山一地设立互市的集散地。

从这些条件看,皇太极绝对没有“狮子大开口”。明朝出这些钱并不困难,基本就是先前“赏赐”明朝各边蒙古人的数目。如今,清廷已经征服蒙古诸部,明朝完全可以做顺水人情,把这笔开支换个收家而已。

为表礼敬,明使马绍愉出关,清廷官员隆重欢送,宴饮极欢。

马绍愉行至宁远,立即把与清议和的详情一五一十写下来,密报给身在北京的兵部尚书陈新甲。陈新甲仔细阅后,思虑重重,把密报放置于桌案,自己随后入书房写条陈做“功课”。陈新甲的家童很勤快,看见那封密报,以为是日常必须对外公布的塘报,马上送出传抄散发。这一来不得了,言路哗然,群情激愤,一起上书痛斥陈新甲。

邸报、塘报都是官方所办,类似今天的“大内参”“小内参”。邸报乃首都、朝内的政情大汇总,记载皇帝谕旨和朝臣奏议,塘报内容多为地方军政大事、要闻辑录,一般通过官方驿递系统在京城衙门府署送递并发至四方官署。

崇祯帝甫听消息,内心极恼,他以为陈新甲是故意泄漏和议之事。于是,隐忍了一段时间后,他就附和众议,严旨切责陈新甲。如果老陈懂事,严加自责,把皇上从此事中撇清,大包大揽,将责任完全承担下来,保命肯定没问题。他大可以回家优游山林。当然,官是保不了了。但陈新甲此时特较真,认为此事是由皇帝面授机宜,不肯自己承担下来。郁闷之下,他以万言奏疏力诉自己有功,广引崇祯帝在敕谕中的言辞,拉着皇帝这棵救命大树不放。

最爱面子的崇祯帝忍无可忍,亲下谕旨,把陈新甲在任期间四座边城失陷、两个藩王被杀以及河北、山东七十二城被清兵蹂躏的“罪过”,全安在他名下。最后,归结为一个字:斩!

杀了陈新甲,自然明清之间的和议便不了了之。明朝失去了它集中力量对付内患的唯一一次历史机会。

历史的黑色偶然性,在这一刻又露出了它狰狞的笑脸。

假使陈新甲的家童懒一点儿,没有把那份和议的密报当塘报抄出去,今天的历史,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历史机会一再丧失,明朝不能不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