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松锦大战中的闪光点(二)

在朝鲜使臣成以性的笔记中,他先是对塔山废墟大为唏嘘,而后对塔山的明朝烈士表示敬意,还详细记述了七千壮士在城内埋藏火药与清军同归于尽的壮烈事迹。最后,成以性表示说,不仅他自己,包括清朝百姓,都对塔山明朝守军气壮山河的抵抗精神大为称道,只是都不知道塔山明朝守军主将为何人……

过了六年,顺治八年,曾在沈阳做过质子的朝鲜麟坪大君李渲以“冬至使”身份出使北京,中途也经过塔山城遗址,留下了多首歌咏塔山的诗篇。其中两首盛赞塔山明军的爱国情操,气韵悲壮,格调高古,大有盛唐气象:

塔山所怀古

万古惊心此地事,满城屠戮一无余。

男儿一死何须恨,凛凛英名竹帛书。

次子由塔山有述

北塞兵尘起,边烽月晕时。天寒胡骑合,日暮鼓声迟。

世事嗟何及,孤城竟不支。人人皆死节,定不愧羌儿。

从李渲《宿杏山所》一诗中,我们也可以发现,清朝军队在攻陷塔山后对杏山城的占领,也并非他们自己吹嘘的那样“兵不血刃”,其实也经历了明朝守军的殊死抵抗:

宿杏山所

际夕投孤村,村荒烟火稀。旷野风萧萧,沙尘扑人衣。

垣墙尽顿僻,架屋无所依。云是杏山堡,死守酷见夷。

垒堑为平地,人物靡孑遗。天阴骷髅哭,夜黑燐火飞。

……

(李渲:《松溪集》卷二)

顺治九年,朝鲜使臣申濡在出使路途中,也写了一首长诗《塔山堡歌》。这首长诗的序言,对塔山战役做了更为详尽的描述,使得明朝塔山英雄的事迹日益清晰起来:

塔山所守将不知姓名为谁),而当锦州失守,松杏连陷之际,独毕力拒守。

及事急,(守将)集军民谓曰:“吾士卒死伤殆尽,而粮食且匮,若等知朝暮亡矣。吾义不生而辱,必先自刎,何以吾首举城而降,吾不忍满千人为鱼肉,而妻子俘虏也。”

众皆痛哭,誓无一全者。乃令人缒出约降,掘地埋炮火遍坞中。翌日开门纳东兵(清军),人马阗入盈城,而炮火迅发。呼吸之顷,焱举烬灭,一城荡然,蔑遗纤芥云。

嗟乎!自古忠臣烈士婴城而死者非一,而安有至死出奇,杀身鏖敌,功谋之壮如塔山者乎?且当埋火,人知必死而无以事外泄者。彼其忠诚有所激也。余闻辽氓言过至流涕。因恐其事迹之泯焉,为诗若序,以俟他日为李翰者采焉尔。

在序言中,申濡通过类似今日新闻记者实地采写的形式,以文学笔法真实记录了他所发掘的塔山明军守城史实:锦州失守之后,塔山城顿显不支,困守愁城,主将召集城内居民说:“守城军士死伤殆尽,粮食匮乏,早晚城池必陷!我作为大将,必将为国死,待我自刎后,你们把我的首级献给清军投降,可以免于遭受屠戮!”听主将如此说,满城军民痛哭,誓不投降。于是,明军先派人出城诈降,然后在城内遍地埋藏炸药。待转日清军入城之时,明军四处点燃炸药,霎时间,山崩地裂,炮声隆隆,数千守城军民和先入城的清军皆同归于尽!

为此,申濡感慨道:自古忠臣烈士死守孤城的事例很多,但像塔山明军将士如此以生命作诱饵杀身歼敌者,真是太罕见了。而且,当其埋藏炸药之际,人人皆知必死无疑,依旧谋不外泄,可见主将激以大义的忠信感人至深!

申濡虽然对塔山明朝将士的壮烈事迹记载颇细,但也和先前的朝鲜使臣一样,没有办法得知塔山主将的姓名。为此,申濡在长诗之首一发感叹:

塔山亦一障,城堑尽夷填。借问主将谁,义烈天下传。

长围逼列镇,胡马塞河边。总兵衿甲出,军门肉缚前。

松杏继摧陷,唇齿无一全。慷慨气吐虹,雪涕洒幽燕。

资粮讵支月,斗士不满千。兵孤势自振,力毙守逾坚。

矢尽鼓不起,瀛创但空拳。举言谓吏士,汝曹诚可怜。

俱死顾无益,图生亦有便。刎颈为若德,反城与彼连。

性命脱锋镝,妻子免系挛。富厚可立致,岂独安尔廛。

众人前抱持,痛哭声沸天。死生惟将军,此言奚至焉。

不敢惜身命,誓以同日捐。炮火遍沙尘,埋土不用穿。

举城知必死,机事谁敢宣。开门约招纳,踊跃皆争先。

平明千骑入,金甲走骈阗。烈火发地中,焱迅不及旋。

城郭卷入空,人马随灰烟。杀身谅为仁,殉死士亦贤。

何况并虏歼,奇功实独颛,忠过死保聊,义胜刎从田。

中原乱无象,杀气亘西川。学士窜蛮荒,青简谁为编。

仆本悲愤人,言之涕泗涟。停车立榛棘,欲去复回邅。

再拜谢英灵,悲风竖我颠。挥翰写兹怀,浩歌以缀篇。

(申濡:《竹堂先生集》卷六《燕台录》)

这首叙事长诗,气势磅礴,铺陈得当,凸显了塔山明朝守军人人奋勇、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他们临难不惊,计赚清军八旗兵马入城。当清朝千余人马拥挤入城之际,阖城明军点燃事先在城内填埋的火药,最终与清军同归于尽。

读毕此诗,我们眼前马上浮现出塔山军民的忠诚和胆略,闪耀着他们凛然的神情;而他们面临死亡的那种从容和壮烈,更让我们后人心怀敬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朝鲜使臣每每经临塔山等松锦大战的战场,都会迎风洒泪,凭吊明朝英烈。在英雄情结日益浓厚的同时,对于计出奇谋的明朝塔山守将究竟为何人,更是久久不能释怀。

于是,一代又一代,在长达百年的时间内,这些朝鲜文人每每叹惋流连,揣测推算……

一直到康熙五十九年,朝鲜使臣李宜显依旧在《塔山吊古》中不停惋惜塔山守将姓名的失落不传:

月晕孤城夜,风霾万灶寒。将军死最烈,过客涕频弹。

壮气晴空碧,忠心赫焰丹。何妨姓字泯,竹策永无刊。

(李宜显:《陶谷集》卷二《庚子燕行诗》)

到雍正九年,朝鲜谢恩使赵尚絅在《哀杏松塔三堡守将》一诗中,依旧感怀旧事,倚剑酹酒唱悲歌,诅咒清朝“胡运一何长”:

残礁破堞倒沙场,抚迹那堪过客伤。

百万兵随城共陷,二三帅与国偕亡。

千秋气作山河壮,永世名垂竹册芳。

天醉至今醒未得,中州胡运一何长。

(赵尚絅:《燕槎录》)

至雍正年间,清朝已经在中原统治近百年,没有任何“胡人无百年运”的实现迹象。眼见昔日元朝统治中原不过百年的历史经验也逐渐失去效验,再回顾明末清初的松锦大战,朝鲜使臣们更是叹惋无限。

即使到了清朝日薄西山的咸丰十年,朝鲜使臣申锡愚在其《关外记》中,依旧提及塔山守将:

洪承畴、祖大乐守松山城,坚守二年,城外多埋火炮,清兵不敢近。及夏承德内应,城陷,大乐、承畴被执而降,松山、杏山一时俱陷。塔山守将知不可守,自投火而死,清人碑“承德承畴皆背主,山松山杏尽连营”,即指此也。常闻大凌河阴风凄雨,若有愁恨气。

(根据朝鲜使臣金景善《燕辕直指》记载,道光帝东巡之时,在松锦大战战场遗迹处立战胜碑,炫耀祖先事迹,其中载有道光九年己丑季秋所作七律一首:忆昔王师压锦城,十三万众集明兵。文皇二白风云疾,胜国千年草木惊。承德承畴皆背主,山松山杏尽连营。追惟创业诚非易,仰见神谟速且精。)

可见,时光荏苒二百多年,许多历史皆缥缈于遗忘之中,但朝鲜士大夫的英雄情怀依旧,他们道了又道,咏了又咏,叹了又叹。在他们心目中,明朝的塔山英雄,不仅仅是大明朝的历史记忆,也是朝鲜民族崇尚血性的英雄情怀的某种心理折射。

让我们扼腕的是,朝鲜人一唱三叹的明朝塔山英雄,我们中国人却似乎很少知道他们的壮烈英勇事迹。如果不是以朝鲜文人的歌咏为线索对清朝史料有意识地深入挖掘,那些先烈英雄,几乎就湮灭在遗忘之中……

那么,塔山守将到底是谁呢?七千英豪,又是如何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血雨腥风的明末时代,他们是怎样度过那最惨烈的最后日子的呢?

根据《清内国史院满文档案译编》的满文原始资料,崇德七年四月十二日,内秘书院学士额色黑,写有一封给皇太极的捷报奏稿:

和硕郑亲王、多罗睿郡王、肃郡王,钦遵上谕,率右翼将士及两翼巴雅喇官兵,汉军将士,载火器至塔山城西,列红衣炮,初八日始发炮,至初九日午时,城崩二十余丈,我兵由崩处登城。

时叶臣旗马喇希牛录下布达里先登城,恩古里牛录下塔哈达第二登城,盈古德牛录下图美第三登城,随之众官兵登城克之。

城内副将终汉邦及蔡阔宪、游击刘思康、都司崔定国、备御王奇龙,守备魁德仁、刘世泰、江思威、绥国志、宗俊泰,富魁及从关内来援李总兵官、金都司三营兵丁,共七千名,尽行杀之。

这份奏折,所记述的清军攻陷塔山的过程,基本和其他清朝史料大同小异,但其闪亮点在于,终于点明了明朝塔城主将姓名——终汉邦!

“终汉邦”,汉人有姓“终”的吗?有!西汉“请缨系南越”的青年英雄终军,就姓终。但“终汉邦”这样的名字,不可能出现在明朝——终汉邦,终结汉家邦也!再没知识的汉人,也不会给子弟起这么对于家国不吉利的名字!

所以,《清内国史院满文档案译编》中人名、地名的音译多有不确。我们如果想知道明朝守将的真实姓名,肯定要和明朝同时代的相关史料结合在一起加以研究。

经过有关学者的多方考证,已经发现满文档案中的“终汉邦”,就是明朝将领“佟翰邦”!

在崇祯四年八月的《兵部题行稿簿》中,已经出现了佟翰邦的名字:

城守坐营佟翰邦开报:据罩离山台兵杨兰报称:本月二十日夜四更时分,有奴贼深犯至本台东空徐家山台西空洋地方,有东来夜行班夫遇贼,砍死二十七名等情,卑职屡行查的以凭转报。

由此可见,作为驻守辽东的边将,佟翰邦在崇祯初年已经有所作为。

崇祯十二年七月,辽东巡抚方一藻上疏,请以步左营游击佟翰邦调补中左游营副将,并且夸赞说:

(佟)翰邦胆气雄壮,所理火营未展厥略,改守冲地,制驭有余。是中左最相宜者也。(《兵科抄出辽东巡抚方一藻题本》)

从这封明朝辽东巡抚发往兵部的公文中,我们可以发现,佟翰邦不仅胆识兼具,而且擅长使用炸药火器,这和他日后在塔山利用炸药与清军相抗的史实,完全符合。

当年十月初二,长宁堡备御汪起龙所发塘报又记载:

本月初二日四更时分,据本堡远哨夷丁恳克力禀称,九月二十九日蒙中左所佟参将差百总押艾等,押同小的于初一日未时分哨至境外地方小凌河,离边二百余里,哨见奴贼五里路宽踪迹,从东往西南行走过去。随后复来达贼,看见小的等,追赶二十余里,星夜进境禀报等情。(《兵部行〈御前发下关宁总监高起潜题〉稿》)

汪起龙奏称,隶属长宁堡的蒙古族明兵恳克力汇报说,他曾在九月二十九日跟随佟翰邦等人远赴境外二百多里的小凌河附近侦察敌情。可见,时任中左所参将的佟翰邦,虎胆英雄,敢于深入敌人二百里的巢穴哨探敌情,这种行为,在明军将领中,确实卓尔不群!

而《蓟辽总兵官左光先塘报》中又称,在崇祯十三年十一月间:

塔山参将游都佟翰邦、郭天胤、汪起龙、黄邦寀带领马兵驰至二台子助战,兼以我兵格斗终日,粮车人畜俱各保全。

可见,身居最前线的佟翰邦,一直身先士卒,并且能和清军拼死格斗,作战极其英勇。

又据《辽东巡抚叶廷桂塘报》,崇祯十五年二月:

中左路副将佟翰邦,呈解投降真夷一名都什把。

崇祯十五年二月,松锦大战已经轰轰烈烈开打了好久。当月十八日,松山陷落,洪承畴等人尽数被俘。在战况如此惨烈的大背景下,时任中左路副将的佟翰邦还有功可立,派人把清军中投降的一名叫“都什把”的蒙古士卒解递给上司辽东巡抚。

此次公文记录也是明朝文件中最后一次出现“佟翰邦”的名字。

梳理佟翰邦在明史资料中残存的记录片段,我们可以看出这个大明边将一步一个脚印的军旅生涯,也可以看出他卓尔不群、刚毅英武的胆略和胆识。

当然,仅仅从额色黑给皇太极的奏折中,我们看不出有多少渲染明军英勇抵抗事迹的描述。还好,《内国史院档》中所记载的清朝和硕郑亲王、多罗睿郡王等派和托、钟古等人上呈皇太极的报功簿,记录了当时清军占领塔山城后的缴获清单。从中,有心人自可见出某些端倪:

上等蒙古妇女二十口,汉人妇女八十口,俘获蒙古妇女一百六十六口,汉人妇女幼稚一千三百三十四口,共一千五百口;

金十一两,银一千一百七两,珠子五两三钱,绫、纺、罗、纱衣裙一百六十六件,佛头青布、翠蓝布次衣八百一十件,红毡八条,马二百三十四匹,骡三十头,共二百六十四匹;

牛八十二头,驴九十六头,共一百七十八头;

甲二百六十副,盔二百顶,腰刀一百六十口,弓六十张,撒袋七十副,梅针箭四百支,鞍十副,仓米二千六百五十石,红衣炮子八十发,将军炮子二百九十五发,把子总炮子二千发,小炮鸟枪子弹九金斗,大红衣炮一位,发贡炮二位,大小将军炮四百九位,佛朗机炮三十七位,把子总三位,三眼枪十一杆,单眼枪四杆,大小炮共四百六十五位,火药一窖又一百瓶、硝磺五十筐、火药坛六个。

细细研究这个报功簿,再结合额色黑的奏折,就可以基本勾勒出明军在塔山与清军激战的清晰场景:

从四月初八日开始,清朝亲王济尔哈朗、郡王多尔衮、豪格等人,率领右翼八旗军及两翼护军、专门掌管红夷大炮的八旗汉军等主力,对塔山实施猛烈炮轰,一直打到转天午时,终于轰垮了塔山城西墙体。在这一天半内,明朝守军并未龟缩畏战,而是顽强地和清军互射火炮,其间还弯弓搭箭,射杀清军炮手十多人。

当然,日后清军为了宣传,基本不说自己军队的损失,而是大张旗鼓宣称一举屠戮守城明朝军民7000多人。但从清朝军队上报给皇太极的缴获清单中可以看出,塔山大小炮共有465位,但清军缴获的炮弹却只有300余发。按照这些数字,缴获的炮弹比缴获的大小炮数目还少——显然,塔山明军一直在英勇抵抗,基本把“窖存”炮弹射空;当然,清军所缴获的另有较小类型“子总小火炮”3位,包括这种小炮的炮弹2 000发。可见,这种小炮,似乎在明军守城战役中没有派上多大用场;但关键是,清军在塔山缴获的火药为数极少,只有一窖外加50筐,这与十天后请降的杏山城内明军残留火药数目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杏山城内所留火药有3.85万斤,硝万斤,黄药3万斤——显然,塔山城的火药,基本消耗殆尽。这和朝鲜使臣多年来从当地人口中得到的传说基本一致——塔山城内大明7 000壮士,正是利用这些火药和入城的清军一起同归于尽的。清军所缴获的那一窖数目少得可怜的火药,应该是当时唯一失效而没能引爆的……

或许细读史料还会有所怀疑,既然最先入城的清军都被炸飞,为什么额色黑奏折中还有最先登城得胜的三个满人布达里、塔哈达、图美的名字呢?

这不奇怪。清军和当年的西夏、蒙古一样,每每打仗登城,都是先派汉军为先驱,充当人肉盾牌和填壕物等炮灰。塔山城开门后,肯定也是这些汉人“伪军”先入。所以,炸药轰然一响,死得最多的也肯定是汉军。

而损失人马大怒之余,清朝的王爷们并不会对于这些汉军人马太过“算计”。因此,我们后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当时被明军炸药炸死的清军汉军的具体人数……

无论如何,明朝的塔山守军确实一直在坚守自己的阵地,即使人数占绝对优势的清军兵临城下,即使弹尽粮绝,在主将佟翰邦的率领下,数千明朝守军依旧慷慨赴死,壮烈成仁,最终与城偕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