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重典不饶人
肃顺协帝诛杀柏葰和耆英
咸丰七年,肃顺已当了大半年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在监察官员任上,他雷厉风行,针对当时清廷暮气沉沉的官场风气,坚持“乱世用重典”原则,以严刑峻法整治朝政,对保守势力官员进行了沉重打击。
当时,肃顺最主要的作为,就是在科场舞弊案中杀掉了大学士柏葰,并且鼓励咸丰帝处决了和洋人谈判不利而擅自回京的耆英,严明了国法和军纪。
“戊午顺天乡试科场案”是咸丰朝非常严重的一次科场舞弊案。
咸丰八年,清朝乡试揭榜后,御史孟传金上奏,认定此次乡试中发生了许多舞弊事端,甚至还出现了中试举人朱墨不符的情况——清朝考生的原始试卷用黑墨书写,称“墨卷”;而后,誊录生统一用红笔抄写的卷子,称“朱卷”。朱墨不符,就是说考生的原始卷与誊录卷内容出现不一致现象。
更甚者,有位中试的举人,竟然是个平时不读书的京剧票友。此外,林林总总的“问题”试卷,竟然多达五十多份!
即使到了晚清时代,朝廷对于科举还是非常看重的,被皇帝和大臣们当作国家命脉来对待。为此,咸丰帝震怒加忧虑,马上命令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户部尚书全庆以及兵部尚书陈孚恩会审此案。
这次乡试,主考官是大学士柏葰,同考官是翰林院编修蒲安,副考官是户部尚书朱凤标、左都御史程庭桂等人。
会审结果,主考官柏葰犯案竟然最严重——广东肇庆的考生罗鸿绎托请他的同乡、兵部侍郎李鹤龄,向同考官翰林院编修蒲安暗递“条子”,约定他在考试时第一篇文章最后用“也夫”二字做结尾;第二篇用“而已矣”三字做结尾;第三篇用“岂不惜哉”四字结尾;而他的诗,则用“帝泽”做结尾。
主考官柏葰,原名松葰,字静涛,巴鲁特氏,是蒙古正蓝旗人。虽然是蒙古族属,他却出生于北京,完全汉化,而且自小聪明好学,于道光六年考中进士,时授庶吉士。而后,柏葰仕途顺畅,曾任工部、刑部侍郎,正黄旗汉军副都统等职,为人谦和,为官也一向挺清廉。
当时,同考官蒲安和柏葰的家人靳祥非常要好,经过靳祥游说,柏葰阅卷之时才将罗鸿绎的考卷定为副榜。在清朝,考试被录取,称为正榜,这就得到了参加会试的资格;而副榜呢,则入国子监肄业,不得参加会试。于是,罗鸿绎赶紧送银送物,再次委托柏葰的家人靳祥从正榜内取出一卷,和自己的考卷对调。这样罗鸿绎的考卷就进入了正榜。
发榜后,罗鸿绎看到自己金榜题名,家里又有钱,高兴之余,立刻向时任兵部侍郎的老乡李鹤龄赠送了白银五百两。李鹤龄倒不贪,拿出三百两转给同考官蒲安。前前后后,柏葰只收过十六两银子的“门包”,也就是一般弟子、下属见面时入门递送的礼仪式的红包。
作为当朝一品大员、大学士,柏葰在现实中显然是个老好人,他牵涉入案,根本不是为了贪图银两,毕竟人情世故无价宝嘛。岂料,他的这次人情,最后把脑袋当礼物送出去了……
罗鸿绎这件事情,只是这次科考案中的其中一件。更激起当时士人愤慨的是,镶白旗满洲附生平龄是一个戏迷,竟然也中了此次乡试第七名举人。他平时很少读书诵经,更不言诗作赋,而是经常和一些游手好闲之人请戏班子相聚唱戏为乐。在清朝,演员再有名也不过是个“戏子”,而“戏子亦中高魁”,读书人无不切齿怒目。
清朝考试审核特别严格,正榜取中的试卷还要进行“磨勘”,也就是复审。磨勘之时,专人看卷,所以一下子就暴露。罗鸿绎考卷内容不通,其中错别字就有三百多。磨勘官员马上明白这里面大有猫腻,但当时害怕柏葰位高权重,不敢马上公开批驳,于是私下告知御史孟传金。
御史官职不大,脾气大,其职责就是纠察找错。于是,孟传金奏折上达,咸丰帝马上派太监到礼部拿罗鸿绎的试卷亲自验看。
咸丰帝一看大怒,尤其是如此满纸错字还能得中,简直没有天理。
但咸丰帝不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暴君,此案又涉及当朝大学士柏葰。咸丰帝就派人把罗鸿绎提到南书房重试,命令端华、肃顺二人监考。
咸丰帝给出重试的文题,乃“不亦乐乎”,诗题为“鹦鹉前头不敢言”——咸丰帝也是个有幽默感的人,气到这份上了,还拿罗鸿绎找乐。
即使有真才实学,皇帝亲自出试卷都会大失水准,别说罗鸿绎了。
他跪在南书房,眼前端坐着端华和肃顺这么大的官儿,吓都吓死了,哪里还能写出像样的文章!
待够时辰,卷子呈上,看见罗鸿绎满纸错漏,端华和肃顺兄弟俩当时差点笑出声来。
咸丰帝拍案,立刻命令刑部“穷治”此案。
听闻事情败露,柏葰的家人靳祥吓得自杀,希望能以自己一条命保住老东家。
王公大臣经过核议,都认为要严惩。特别是肃顺,强烈建议咸丰帝对柏葰处以“斩立决”极刑。
柏葰身为朝廷一品大员,竟辜负国恩,听受嘱托,严重影响了大清公平、公正的开科取士制度,罪大恶极。
从咸丰帝内心来讲,确实恨柏葰不争气。可是,柏葰乃道、咸两朝重臣,老成宿望,位高名重,还刚刚被自己提拔为文渊阁大学士。咸丰帝平时和柏葰感情不错,还真不愿为此事杀他,打算最终刀下留人,从宽处理。
肃顺振振有词,认定柏葰情虽可原,法难宽宥!他劝告咸丰帝,国家危急之时,更应该振刷吏治,以诛杀警示诸位官吏,由此才能达到励精治国的目的。思来想去,咸丰帝提笔照准……
柏葰被押赴刑场后,认为自己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死。清朝皇帝常常有法外开恩、刀下留人的旧例,所以,被押送菜市口之前,他还吩咐儿子说:“法场之上,皇上必有宽赦的驾帖下来,我的罪过,不过是罚往新疆远流罢了,你可将一切远途应用之物准备齐全,待皇帝宽赦令一下,我好立即赶赴新疆服刑……”
柏葰挺有大学士的谱儿,平时读书养气,涵养也好,心平气和,跪在刑场上耐心地等待咸丰帝恩赦诏旨。
岂料,猛然抬头,他看到朝中老友刑部尚书赵光一路痛哭而来,号啕不已。
见此情状,柏葰悟道自己是难逃一死了,就叹息道:“我死不足惜,肃六他日,必同我一样下场!”
柏葰这句话,其实也是一句气话,岂料后来还真一语成谶。三年之后,肃顺也在原地被“斩立决”!耐人寻味的是,当时监斩肃顺的,还是刑部尚书赵光!
柏葰被杀,也成其“大名”——他竟然成为隋唐科举考试以来,帝国时代唯一一位因科考而被处死的朝廷一品大员!
柏葰平日人缘好,官声不错。他被处决后,不少人明里暗里为他大鸣不平,认为乃肃顺挟嫌报复。甚至有文人在笔记中像模像样记述说,当刑部尚书赵光向咸丰帝敬请驾帖时,咸丰帝提笔在手,一直犹豫,还自言自语地说:“柏葰是‘罪无可逭’,但‘情有可原’!”当时,一旁侍立的肃顺听咸丰帝如此说,怕皇帝有意为柏葰减刑,马上接口道:“虽说是‘情有可原’,但终究是‘罪不可逭’!”眼看咸丰帝犹豫不决,肃顺竟然亲自拿起御笔,代咸丰帝书写了处决柏葰的驾帖——云山雾罩,都是编造以泄愤的故事。
杀柏葰,肃顺等人确实竭力坚持,但最后的决定,还是咸丰帝乾纲独断。
在此次科场舞弊案中,和柏葰一起同时被处决的,还有浦安、罗鸿绎、李鹤龄等人,七人被革职,数十人遭到朝廷降革处分,共计九十多人受到牵连。
这场科举案,和顺治十四年的顺天、江南乡试案,并称为清代两大科场巨案。
1861年,咸丰帝病死热河之后,慈禧太后发动“辛酉政变”,除掉了肃顺、载垣、端华等人。很快,就有御史疏请为柏葰平反昭雪,但慈禧太后认为柏葰在科举案中不能说完全无罪,拒绝了对他的平反提议。念及柏葰身为两朝重臣,一向办事勤慎,清廷遂下诏,赐柏葰之子钟濂为四品卿衔……
肃顺鼓励杀柏葰,“打黑”除害,当然有党同伐异、借刀杀人之意,但其行主要还是出于整顿吏治的公心。而且,在“户部钞票舞弊案”中,曾为“肃门七子”之一的户部主事李篁仙,肃顺也没有加以庇护,还是公事公办,显现出肃顺不事阿徇的办事风格。
清廷如此大力处理顺天府科场舞弊案以后,起到了“杀一儆百”之效,使得清朝的科场风纪大有改观,以至于“数十年诸弊净绝”。
为了努力振兴朝纲,肃顺还协同咸丰帝严厉处理了宗室耆英。
耆英非一般满洲贵臣,也是爱新觉罗氏,满洲正蓝旗人,历官内阁学士、护军统领、内务府大臣、礼部尚书、户部尚书、钦差大臣兼两广总督、文澜阁大学士。作为道、咸两朝的宗室重臣,耆英还是中国近代史上的卖国条约签署人。
道光二十二年,奕经在浙江战败后,清政府命耆英为钦差大臣,同伊里布一起赴浙江向英军求和。英军闯入南京下关长江江面之后,耆英同伊里布赶奔南京,低声下气和英国代表璞鼎查谈判,签订了中国近代史上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中英《南京条约》。不久,耆英又在璞鼎查要挟下,上表给道光帝,诬陷在台湾抗英的台湾道姚莹、总兵达洪阿“冒功欺罔”,致使姚、达二人被清廷革职逮问。道光二十三年,耆英再任钦差大臣,与英国签订中英《五口通商章程》《虎门条约》。转年,他任两广总督兼办通商事务,与美国签订了《望厦条约》,与法国签订了《黄埔条约》……
咸丰帝继位后,追念耆英旧恶,认定他作为直接办理对外交涉的清廷大员,在道光末期一直畏葸媚外,代表朝廷却忘记国家利益,和英、法、美等西方国家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使得大清损失了诸多权利。为此,咸丰帝曾经亲笔朱谕,历数耆英罪状,说他“畏葸无能”“抑民以奉夷”“丧尽天良”……训斥之后,还下诏将耆英的官职从正一品降为五品顶戴,以六部员外郎候补,居家软禁。
其实,对于这么一个丧权辱国的满洲权贵,当时的咸丰帝,还是看在他是宗室贵胄份上,对他进行了“从宽”处理。
岂料,受到咸丰帝罢免后,耆英心中并不服气,竟公然在家中书写楹联:“先皇隆褒,有胆有识;时皇罪过,无耻无能。”——敢写出这种含沙射影的文字,耆英着实是找死!
即使八岁孩童,也能看出耆英这几个字是发泄心中愤懑。
咸丰八年初夏,英法联军攻陷了大沽炮台,兵抵天津,威胁京师。为此,咸丰帝急派大学士桂良、吏部尚书花沙纳赶赴天津,和英法联军进行议和。
桂良、花沙纳从未办理过对外交涉事务,面对英法军队将领的恃强要挟,二人一筹莫展。于是,朝中的巡防大臣、惠亲王绵愉上奏,认为罪臣耆英较为熟悉外国情形,一直又为洋人信任,建议咸丰帝对他“弃瑕录用”。
得知消息后,作为清朝政坛不倒翁,耆英本人感觉复出有望,马上也上疏毛遂自荐,愿意“力任其难”,为大清继续效力。
病急乱投医。咸丰帝不得已,只得再次起用耆英,授予他侍郎头衔。咸丰帝本来想先由桂良等人出面答应英法联军将领提出的一些条件,如英法夷酋表示满意,即可签约议和;如英法夷酋仍不满意,可由耆英以“老朋友”身份和洋人讨价还价。如此,洋人或许不会对清廷“狮子大开口”。
出人意料的是,作为“老朋友”,英法议和代表忽然一改常态,不但不对耆英显示出任何好感和信任,反而对他表示特别不满,当面凌辱、鄙夷。这是因为,先前洋人军队攻占两广总督衙门后,缴获许多清廷官方档案,包括当地官员的奏章和清帝的批复,其中就有耆英向清帝报告他如何运用手段欺蒙和控驭这些“外夷”的奏折。为此,在天津议和过程中,英国代表就拒绝和耆英会面。
身负朝廷重任到天津,以为打个哈哈、来几个大拥抱就和洋人“老朋友”们把和约给草签了,谁料到这些夷人如此精明、刻薄,搞得耆英异常窘困。想了又想,他急忙把咸丰帝派遣自己来天津的谈判底牌透露给洋人,但依旧得不到对方的信任。
生怕自己人身安全无法保障,耆英竟然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匆忙逃离天津回到京师。对此,耆英自己解释说,由于此次对外议和事关机密,怕被洋人劫留,不能以书面形式上奏,必须亲自回京向咸丰帝报告。
咸丰帝闻讯,勃然大怒。未经自己允许,耆英根本就不能擅自离津。他如此回京,完全是畏葸无能,丢尽了大清脸面。
在北京,惠亲王绵愉也忧心忡忡,赶忙自劾保举不当。在自请处分的同时,他还奏请将耆英审讯后“即行正法”。
于是,咸丰帝命恭亲王奕、惇亲王奕誴,会同大学士、六部九卿、宗人府,共同审讯耆英。
恭亲王奕等人毕竟和耆英同属大清宗室。他们商议后认为,耆英不候谕旨而自行回京,确属糊涂,犯罪事实清楚。但事出有因,耆英也是担心和谈决裂,且他并非统兵将帅。况且,大清律例并没有对清廷大员无旨擅自回京应做如何惩处的专门条款。
于是,奕等人奏请咸丰帝,将耆英定为“绞监候”。无论是“斩监候”还是“绞监候”,这种缓刑,对于清廷贵胄来说其实都是大台阶。一般来讲,罪官不久就会官复他职,比如鸦片战争时期的皇族奕山、奕经以及两江总督牛鉴,都在被判“绞监候”不久后就得以开释复官。
听说恭亲王要如此轻判耆英,时任理藩院尚书的肃顺坚执不从。他上奏咸丰帝,从振刷政治的高度出发,认定耆英“居心巧诈”,多年以来,他以宗室之贵,一直畏葸无能,应对这个人即行正法,以儆效尤:
耆英亲供内,多系饰词,亦并无不可陈诸奏章者,是其畏葸无能,居心巧诈,诚如圣谕:实属自速其死,若不即行正法,仅议绞候,转令苟延岁月,遂其偷生之私,倘幸以病亡,获保首领,国法何伸。请旨将耆英即行正法,以儆官邪,而申国法。
看到肃顺如此说,咸丰帝“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五月十九日这天,他唤恭亲王等人到圆明园,朱谕宣示耆英罪状,痛斥耆英:
……抵通接奉寄谕,又不闻赶紧折回,抽身惟恐不速。等朕旨于弁髦,处处巧诈,有意欺罔,即立与骈诛,百喙莫辞!
于是,清廷派左宗正仁寿率领左宗人绵熏力、刑部尚书麟魁等人,马上前往宗人府空室,把耆英押到那里并宣谕其自尽!如此赐死,咸丰帝还表示说是自己加恩于他,赏他一个全尸!
当然,清廷处决耆英,当时和以后,依旧有不少人认为肃顺有挟嫌报复的意思。仔细思之,肃顺和耆英本人似乎一直没有什么大过节,而且在此之前,惠亲王绵愉就曾奏请将耆英正法,咸丰帝本人也深恨这个宗室老滑头。
所以,处决耆英其实也是清廷对鸦片战争以来清朝黑暗官场的一次大清肃、大整顿。
如此不惧政治惰性和宗室情面,冲破阻力,最终强烈要求处决耆英,也证明了肃顺确实具有超乎常人的胆略和气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