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亦真亦幻说“香妃”

民间叙述中的维吾尔族美人

在民间叙事中,对于“香妃”的出处往往语焉不详。说起“香妃”,人们都会因为电视剧、传奇小说的传播而知道大概的故事轮廓:一位维吾尔族美女遍体生香,因其族人战败被俘,被大臣送到北京献给乾隆皇帝。乾隆皇帝对她十分宠爱,百般讨好,甚至为她专门迁来大批维吾尔族人住在皇宫外,以使得她每天都可以看到熟悉的族人,又专门为她在西苑太液池南岸修建了一座宝月楼。而这位美女身怀利刃,还是图谋刺帝报仇。最终,乾隆帝母亲趁乾隆帝外游,在宫内派人将美女缢死……

当然,说完这些传奇的种种版本,还会有“学者”出来说出“专家”级别的考证。他们言之凿凿,说香妃本名买木热·艾孜姆,自幼体有异香,被称为“伊帕尔罕”。而这位维吾尔族美女进宫,并不是因为家族战败被俘,而是被清朝皇帝选为妃子的,所以赐号“香妃”。乾隆二十五年二月,这个美女被乾隆皇帝选入后宫,得封“和贵人”;三年后升为嫔,三十五岁时封“容妃”,据说一辈子极受乾隆皇帝宠幸。

还有“考据”说,认为这位容妃在乾隆五十三年病故于北京,享年五十五岁,葬于河北遵化清东陵的裕妃园寝之中。而在清东陵裕妃园寝中,确实有一座容妃墓。1979年10月,在发掘容妃墓时,研究人员发现棺中已空,显然早遭盗墓,棺头正中有阿拉伯文字,意为“以真主名义……”——这表明墓主确实信仰伊斯兰教。

但是,容妃就是传说中的“香妃”吗?

肯定不是!

容妃在宫内生活了二十八年,而她去世之时,乾隆帝的母亲已经在十一年前去世,所以,皇太后不可能赐死容妃。而那个宝月楼,建造于乾隆二十三年,当时清廷平定大、小和卓的战事刚刚开始,所以,和卓家族的女眷,也不可能那个时候就被强迫迁到北京。

由于清廷对于和卓“圣裔”身份始终不是很清楚,所以,大、小和卓之乱被平定后,对于和卓家族的别系,就没有像对于其他谋逆的犯人那样斩尽杀绝。乾隆帝挺“仁德”,还把在和卓兄弟作乱时没有参与谋逆的喀喇玛特和卓一系的人员接到京城加以优待,赐给他们爵位、宅邸,在生活上竭尽优待。而这一系中的阿里和卓之子图尔都有个姐妹被选入宫,也就是日后的“容妃”。

所以,容妃一系的和卓家族,并没有参与过南疆的反叛。其中,属于她家族叔辈的额色伊,还曾在清军基本取胜的情况下,沿途杀掉了大和卓布拉尼敦手下一百多人,按理说,他们这一系的家族还算清廷平叛的功臣。

还有学者研究称,乾隆帝的容妃,就是小和卓霍集占昔日被废黜的妻子,乃图尔都的亲姐姐。乾隆帝之所以会纳娶敌人小和卓霍集占的妻子为妃,也和满洲人传统相符——和蒙古相类,欧亚草原民族一直存在着皇帝战败敌酋后,将敌酋正妻纳为己有,以此来炫耀自己的胜利武功,同时,意在侮辱敌人的传统。

那么,“香妃”传说,又是从何缘起、如何成型的呢?

“香妃”传说的发源,其实在国内时间挺晚,见于光绪十六年刊本的王闿运所著的《湘绮楼文集》。在这本文学小说类的笔记中,有如下记载:

孝圣宪皇后,纯皇帝之母也。……及为太后,约皇帝以礼,率六宫以慈,福寿仁贤,形于四海。准回之平也,有女籍于宫中,生有美色,专得上宠,号曰“回妃”。然准女怀其家国,恨于亡破,阴怀逆志,因侍寝而惊宫御者数矣。诘问,具对以必死报父母之仇。上益壮悲其志,思以恩养之。

太后知焉,每召回女,上辄左右之。会郊祭斋宿,子夜驾出。太后乘平辇直至上宫,入便闭门。宦侍奔告,上遽命驾还,叩门不得入。以额触扉,臣御号泣,闻于内外。

太后当门坐,促召回女,绞而杀之,待其气绝,抚之已冷,乃启门。

上入号泣,俄而大寤,顿首太后前。太后亦持上流涕,左右莫不感动泣下。海内闻者皆叹息,相谓天子有圣母也。静而有化,而强于教诲。《诗》曰:“君子万年,景命有仆。”此之谓也。

这则笔记,就是香妃以死抗争故事的汉语记述发源。

至于英语文本中有关乾隆帝有维吾尔族美女妃子的记述,时间就早得多——1827年于伦敦出版的Travels of the Russian Mission Through Mongolia to China, and Residence in Peking, in the Years 1820-1821一书中,这样记载:

当我们顺着城墙与宫墙向西边和南边走过时,在西南角附近,我们看到了一座乾隆为穆斯林们所建的清真寺,他们是在他征服“东突厥斯坦”后被迁到这来的。当我们走入一条靠近那座清真寺和那些突厥斯坦人房屋的街道时,我们来到了皇宫大花园的墙边。在这我们看到了水榭或是凉亭的屋顶,以及种植着柏树的假山的顶端。在那个花园里正对着清真寺,是一个非常大的凉亭,是乾隆为他的第三个妻子——突厥斯坦的一位公主礼拜用而建造的。这桩婚姻属于满洲宫廷策略的一个手段,以期将被征服国家更紧密地维系在其统治之下。

而后,1866年在香港出版的Notes for Tourists in the North of China一书中,对这个故事有了更详细的描述:

靠近皇城的西南角,坐落着穆斯林清真寺,在那周围生活着很多突厥人,他们的祖先是大约一个世纪前从突厥斯坦被迁来的。……以下是由中国史家们所给出的其建立的由来:乾隆皇帝有个宠爱的妻子,是当时保持着对中国皇帝名义上臣服的阿拉伯王公们中的一个所献给他的贡物。数年后她开始被思乡之情所困扰,加之她意识到回到祖国的不可能,她恳求皇帝设法建造一座让她在宫墙之内就能眺望得到的清真寺以使她回忆起与她年少时有关的乡景。皇帝满足了她的愿望,从此北京的城墙之内便出现了一座摩尔式的建筑。

在这个英语记述中,日后“宝月楼”的雏形已经显露端倪。

不过,上述三段英汉记事,都没有美女体有异香的任何记载。直到清朝灭亡后两年的民国二年,坊间有本《满清外史》,才出现了“香妃”的字眼:

初,回部某王妃,貌艳丽,且生而体有异香,不假熏沐。回人号之曰香妃……迨回疆既平,兆惠果生得香妃,欲致之京师,先密奏,弘历闻之大喜,命沿途官吏妥为视护,毋使损颜色。既至,处之西内。香妃意色泰然,若不知有亡国之恨。

及弘历至,则凛若冰霜。与之语,百问不一答。无已,令宫人善言词者喻以指,香妃袖出白刃欲自诛。宫人大惊,呼其侣至,欲共劫而夺之。

香妃笑谓宫人曰:“汝无然。吾裼衣中有如此刃者数十,安能尽取而夺之乎!且汝苟逼吾,吾先饮刃,汝其奈吾何!”宫人不得要领,具以告。

弘历亦无可如何,但时时幸其宫中,坐少旋即出,犹冀其久而志可改也。令诸侍逻守之。已而闻其思故乡风物也,则于所居之楼外建市肆庐舍礼拜堂,具如西域式,以媚之。

时弘历母钮祜禄氏年已高,微闻其事,数戒弘历毋往,且曰:“彼既不肯自屈,非杀之,则归之耳。”

弘历犹豫不忍舍,如是者数年。会长至将祀圜丘,弘历先期赴斋宫。钮祜禄氏知之,令宫人召香妃诣慈宁宫详问之,则立志颇坚,万不能夺。乃由宫人引入旁室缢杀之。是时弘历在斋宫,已闻报,仓皇命驾归。则香妃已死矣。为之不怡者累日……

过了两年,坊间又有《清朝全史》,记载基本与上述故事雷同,“香妃”故事母题已具,开始添枝加叶耳:

回部之王妃某有国色,为土耳其人。生而体有异香,不假熏沐,国人号为“香妃”……

回疆既平,兆惠果生得香妃。先以密疏奏闻,帝大喜。命沿途地方官护视其起居,盖虑跋涉风霜,损其颜色,而减其美丽也。既至,居于宫禁之西南。香妃在宫中,意色泰然,似不知有亡国恨者,惟见帝至,则凛然若冰霜。与之语,百问不一答,无已,使宫女之巧于辞令者,传知其意。妃慨然出袖中白刃示之曰:“死志久决矣。虽然不效儿女子之碌碌徒死,必欲得一当以报故主耳,帝若强逼妾,妾请遂其志矣。”闻者大惊,诡夺其刃,妃笑而言曰:“妾裼衣之中,尚有数十利刃,且汝辈若强犯妾,妾将先饮刃,汝辈其奈之何。”

宫人具以语帝,帝亦无如何也。但时幸其宫,少坐即复出,使诸侍者日夜逻守之。妃既不得遂所愿,且至北京已久,甚思故乡风物,乃时潸然泣下。帝闻之,乃于妃所居之楼外西苑中,设回式之街市、住宅与礼拜堂,以悦其意;一说,妃侍帝寝时,数惊近御,意香妃复仇志切,不使帝得犯之也。

而早在光绪元年,坊间刊行有一本《西疆杂述诗》,其中就出现“香娘娘”一词:

香娘娘庙,在喀什噶尔回城北四五里许,庙形四方,上覆绿瓷瓦,中空而顶圆,无像设,惟墓在焉……香娘娘,乾隆间喀什噶尔人,降生不凡,体有香气,性真笃,因恋母,归没于母家……

在这个记述中,并没有把这位“香娘娘”和乾隆帝联系起来,很可能是后来文人编故事,“香娘娘”就变成了“香妃”。而且,文中所谓的“香娘娘庙”,无疑就是和卓家族在喀什的家族墓地阿帕克和卓麻扎。

在维吾尔文史书《伊米德史》中,记载了一段故事,倒和民国后坊间故事类的“香妃”传奇近似:

话说,在审视人们之间流传的许多信息与传说时有这样一件可靠的事,在以前的时代,也就是在中国皇帝掌管了这“七城”的时候,其容貌如世间的阳光以及无与伦比的珍宝一般的一位十六岁的姑娘落入了官员们的视线。他们觉得“向大皇帝致敬和贡献没有比她更为称心的意中人了”,便将她作为礼物和贡品送去献给中国皇帝。

然而有一天汗进到她住的卧室,看到她坐在那里哭,就想,地面之上又没有比我更强大的皇帝,她为什么哭,我要问出这个真实的原因。而向姑娘问时,姑娘找不到说辞,称:“在我的家乡有一种果树。它的果实是金的,叶子是银的,树汁是香的。想到这些我就哭了。”

于是皇帝传旨:“乌什有那么一种树,将它尽快送来,那种树与我的园林是相称的。”……

这段记载,并没有出现“香妃”二字,而且也没把这位姑娘说成是烈性女子,只说她思乡恋土而已。

当然,大、小和卓叛乱被平定后,那些被搬迁到北京居住的和卓族人,连同仆从在内,人数不少,都被安置在满城之内。他们的长相和穿着都与众不同,所以还是很受当时的北京人关注。无论是北京当地人还是外国使者、旅行者,对他们都很好奇,一些外国人还在著述中提到过这些维吾尔族人。诸如19世纪末来过北京的英国传教士Marshall Broomhall,就在其名著《中国的伊斯兰》中以较大篇幅论述过他们。

清朝平灭阿古柏叛乱后,在新疆地区废除了伯克制。新疆的伯克们再无机会入京入觐,使得乾隆时期迁京的维吾尔人后裔逐渐忘记母语而改说汉语。随着岁月流逝,北京的维吾尔人社区也逐渐扩大到五个,这大大增加了迁京维吾尔人后裔与北京汉人群体交往的机会。

清朝灭亡前后,汉族知识分子意图依凭“香妃”这个故事来渲染清廷的暴虐,就开始极具象征性地添油加醋。他们把从维吾尔后裔口中听到的“香妃”资料,加以“创造性”地重新建构,最终以野史和笔记小说形式,重新投放到社会。其初衷就是想借一个纤弱的维吾尔族美女形象,来展现各族人们对清朝暴政统治的抗争。

所以,“香妃”故事在民国初年非常流行。日后,以讹传讹,竟然成为类似真实历史的“回忆”叙述,这就大出当初编造者的初衷和意料。

不过,民国建立近二十年后,各种书籍中对“香妃”的记载也逐渐沉寂。但是,随着近来戏说历史剧的泛滥和旅游的需求,“香妃”故事忽然重新火爆,甚至根叶繁茂,又添入了少数民族反暴政、反入侵的“戏肉”——显然,这和历史的真实越来越远了!

即使历史上真有“香妃”,在那个特定的时代,也不过是南疆和卓叛乱家族一个普通女人入宫“享福”的故事而已,绝非是被压迫民族红颜薄命的凄婉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