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南京!新耶路撒冷!(二)
即使在南京初破之际,洪秀全仍旧持有入河南问鼎中原之意,但他最终为杨秀清说服,移驾入南京,并改南京为“天京”,作为首都。
据说催使杨秀清下这一终极决定的,乃是一名年老湖南水手,他“大声扬言,亲禀东王(杨秀清),不可往河南。(他)云河南河水小而无粮,敌困不能救解。今得江南,有长江天险,又有船只万千,又何必往河南!”(李秀成自述)所以,日后洪、杨仅派林凤祥、李开芳率一支偏师北伐。
为了稳定军心、人心,并替自己主张定都南京大造舆论,杨秀清授意太平天国出版了一本小册子《建天京于金陵论》。小册子上共有四十一名高级领导者的表态。他们语气近乎一致,都盛赞南京“虎踞龙盘”“形险地胜”,从地理、经济等角度大称南京之好,集体为杨秀清抬轿子。
一直颇具前瞻性和进取心的杨秀清此时忽然变保守,没有果断地指挥军民直接北伐扑向帝国的心脏——北京。
形随势起,势随形生。以当时太平军昂扬的斗志和生猛的战斗力,直落而下攻取北京,并非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完全有成功的可能。而且,偏师北伐在初期取得的连连胜利事实也表明,当时什么水土不服、官军众多的顾虑完全是多余的,假设太平军全军尽力在攻落南京后立刻扫北,胜算极大。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太平军主力至其灭亡也没能真正踏上北中国大地,只能借豫王(胡以晄)、燕王(秦日纲)两个王号,来想象一下中原土地了。
太平军自上而下最没想到的是,他们自己入了南京这个“小天堂”后,腐化堕落得异常之快,很快就沉湎于温柔乡中。日后的内讧残杀,更使得“天京”本身成为孤城一座。
当然,杨秀清决意定都南京,也有其可称之处。当时,太平军号称“百万”,那是算上家属和沿路裹胁的民众,真正有战斗力的士兵仅十万左右。而太平军一路“攻下”的城市,其实多为清军自己弃守,诸如长沙、桂林等战略要地一直就没能拿下。
虽然江南大块地方被占,但清政府并没有到达崩溃地步,一直能组织起有效的军事抵抗力量。太平军入城仅十天,向荣就在城外孝陵卫扎立“江南大营”;未几,琦善也在扬州建“江北大营”。
建都南京,经济上有了保障,假如领导层军事调动有方,立刻平定南方九省,集中兵力占领苏南和浙江,即使不打垮清朝,占领南中国应该没有问题。但是保守的思想和贪图安逸的作为,最终让杨秀清等人定都南京后不思大的进取。
胜利之鼓轰天作响之际,其实已经隐约传来了丧钟之声。
将领之中,时任“殿左一指挥”的罗大纲明确反对建都南京和分军北伐,他抗言说:“欲图北必先定河南,大驾(洪秀全)驻河南,军乃渡河。否则,先定南九省,无内顾忧,然后三路出师,一出汉中,疾趋咸阳;一出湘楚,以至皖豫;一出徐扬,席卷山左。咸阳既定,再出山右,会猎燕都(北京),虽诸葛(亮)不能御也。”
为太平天国效过力的英国人呤唎也有类似看法:
南京的占守对于太平军的今后成功是不利的。无论哪一种革命,要获得成功就绝不能放弃攻势;如果要采取守势,就必须具有某种惊人的组织,否则就会挫折自己的锐气。革命成功的主要因素在于行动迅速,一旦抛弃这个原则,既存的政治机构就可以巩固自己的力量来对付革命了。
天王在南京停留下来,开始防守自己的阵地,实在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而且是一个使他失去帝国的致命的错误。如果他不让敌人有时间喘息,从惊慌失措之中恢复过来挽回颓势,而集中兵力直捣北京,那么毫无疑问,他的光辉灿烂的胜利进军就会使他几乎不遇抵抗地占领清朝京城,而清王朝的崩溃就会使他一举得到整个的帝国了。以后数年之中,太平军虽然处于这种不利的影响之下,不仅仍旧能够坚强抵御清军,并且要是没有英国加以干涉的话,还能够彻底击溃清军,这证明他们如果利用最初的有利时机继续进军,他们的成功将是轻而易举的。
太平军可采取两条路线。照他们的情况看来,任何一条路线都可以推翻专横的清朝统治。其一是不要停留,一鼓作气向北京进军,攻克一城即弃一城,以缴获的物资财富来充实自己,沿途招收不满现状的群众来增强兵力,不分兵防守孤城使军队分散削弱。
其二就是放弃南京而集中所有兵力于南方各省——广东、广西、贵州和福建。这几省人民较之其他各省人民更激烈地反满;而更重要的是,这几省是太平军主要领袖的故乡。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迅速从满洲人手里夺下扬子江以南的全部地区,这时,纵使不能取得整个帝国,至少也可以在南方建立一个完整的王国;这条行动路线较之他们所采取的不适当的路线具有何等的优越性!
天王不实行上述两条路线中的任何一条,而首先在南京建都,创立新的朝代,这不但是严重的错误,而且也是完全不合理的。
无论正确也好,失误也罢,太平天国自此定都“天京”。至同冶二年天京被攻陷,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十一年。不可否认的是,之所以说太平天国农民起义达到了旧式农民战争的最高峰,其在天京建立与清王朝对峙的太平天国农民政权,并以此为中心指挥北伐、西征,进行政治、经济、军事、教育建设,颁布施政纲领《天朝田亩制度》和《资政新篇》等功不可没。
总之,无论太平天国犯过多少错误,有过多少空想,就从1851年金田起义算起,至1864年天京陷落,对于十四年的起义斗争来讲,“天京”的作用显而易见,而太平天国余部直至1872年的抗争,则更是“天京”的余威。
太平天国迈出了反抗的至关重要又极其艰难的第一步,历史意义重大。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虽然太平天国反抗封建统治剥削,追求自由平等的观念是进步的,但在实践的过程中,并没有行之有效的措施,有时,甚至走向了进步的反面。
有关太平天国入南京后一段时间的见闻,以江宁李圭著的《金陵兵事汇略》以及无名氏著的《金陵纪事》所记较为翔实。两位作者都亲身经历过太平军攻占南京后的实际生活。他们虽然处处以“贼”称呼太平军,但其笔下所记皆为耳闻目睹,大都属实。
笔者现从这两个读书人当时的记述中摘取数段“亲历”,一一释义,以观太平军之各方建制。
先举《金陵兵事汇略》:
贼既入城,诡言不杀人,(南京)有以土物入献者,给以贡单,无相扰。人多信之,争馈银、米、牲畜、菜蔬,取伪贡单榜于门。讵贼见单益搜索,以其不为备,私藏必多也。
初犹未排户入搜,惧有官兵伏匿,唯遇人于路必镣。至十二日,见人则逼使舁尸弃诸河,不从杀之,如是者数日。
忽出伪示逼民如常贸易,其时店铺百货掠几空,无有应者。
忽又以查人为名,比室搜括,令壮男子听驱使,胸背以黄布写贼衔,谓之“招衣”。携幼童使为小仪,俾持旗伴随其行。男子毋许归家,归则谓与妇女私,干天条,罪应诛。于是立“男馆”,搜其家有私藏金银者,立置重典。
驱妇女出于外,不使家居,襁幼稚,负行李,仓皇道路,惨不可言。(这些妇女)或得间自投江河,或投子女于河。既驱而之东,又复驱而之西,有啼哭者目为“妖”,(被)鞭棰交下,夜则露宿檐下。越日乃立“女馆”。是时夫妇虽觌面而不敢交言,否则谓不遵天令。
(评曰:20世纪有文人声言,太平天国入南京受到“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完全是乌有之事。献银献物,当属居民惊吓后的无奈之举。太平天国立“男馆”“女馆”,全城居民组织军事化,使本来生活正常的南京人,忽然夫妻家人分离,男入“男馆”,女入“女馆”,形同劳改,夫妻不得聚,父母子女不能见。此措施短时尚可实行,长时谁也受不了。)
贼将分股窜镇江、扬州,逼壮者数万登舟,欲使为前锋,城中知之鼎沸,或自尽,或窃逃。贼惧一时不能制,有伪丞相钟芳礼、伪巡查周才太者,性稍平和,乃请逆酋设机匠馆、牌尾馆。机匠馆处工役织纫人,牌尾馆处残废老弱人,二者皆不调战阵。
入馆之家,凡遇贼搜括,告伪丞相辄杖责追还,残废者得安食室中,老病者使扫街道,于是入馆伏处者几十万人。旋又设杂行菜圃,杂行亦工匠之流,菜圃者于隙地种植蔬菜,两处亦不下二万数千人。
(评曰:这些举措,稍安众心,使老弱残废免死于沟壑战垒之中。)
无何,贼传伪命,凡读书识字者,悉赴伪诏书馆,否则斩,匿不报者同罪,因得数百人使为伪造文檄示。合贼式者,分入各酋馆为伪书吏。又捏造天主书教人,不能背读者杖之。
出伪示,谓人死为升天,不许哭,不用棺木,不设香火,违则为妖邪。黄烟之禁与洋烟同严,有犯辄斩。
(评曰:强制性宣传“拜上帝教”,坚决“移风易俗”,其心切切,但其行存过。)
六月,计贼中裹胁人数:男馆,广西约千五百人,广东约二千五百人,湖南约万人,湖北约三万人,安徽约三千人,(其他)各省总约二千人,金陵约五万人,镇江、扬州约五千人;女馆,广东约一千人,湖南约四百人,湖北约二万五千人,安徽约三千人,镇江、扬州约万人,金陵约十万人。贼逐一设门牌,凡男子十六岁至五十岁谓之牌面,余为牌尾,立馆长分统之。
(评曰:说“裹胁”,并非完全都是,确有一些“自愿”加入者。太平天国的力量在增加。)
各馆按月送册核其数,男馆远调及逸出均注明。贼初入发粮无限,来取即与。自名籍可稽,每馆发米有定额,于是米价陡贵,百斤需六金,尚无购处。又用北贼(韦昌辉)伪印票,交贼官及馆长出城者,以此为信。
将与官军角拒,发伪令必先吹角以集人,至北贼(韦昌辉)伪府听令,以贼目执尖角令旗,率众立俟指挥。战必驱被胁者在前,积贼随其后,败则跪祈天父,官军或谓其有妖术,往往竟疑惧不进。
(评曰:由此可见韦昌辉当时在南京的重要作用。此外,太平军跪祈上帝的仪式,竟能使政府军疑其在施法搞“妖术”,可见清朝官军对太平军太不“知己知彼”。)
十一月,贼船由芜湖进泊相近高淳县之臼湖,图犯东坝以解镇江之围。向大臣(向荣)遣邓提督绍良等守东坝迎击之,斩获甚众。
时城贼待被掳之众若犬马,少壮者纷纷逃亡,不足于用,乃取老而健者,使登陴击柝,犹不足,则虽老病者亦予役,
伺便逃逸者甚众。妇女亦日供奔走操作,惫不得息。
贼于湖北、安徽掠得盐米各船皆泊仪凤门、旱西门外,令伪女官执旗悉驱出城,首戴肩负,运入仓中,尚途命童子持鞭驱策,行稍缓,则鞭扑交下。并使女馆削竹签置城外濠沟,跋涉委顿,泥涂颠仆,自寻死与受矢石鞭棰死者无算。
(评曰:太平天国初立未稳,此举可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其惨令人痛之。)
洪逆(洪秀全)更善掉弄文字,不可以意测,如“圣”改“胜”,“上”改“尚”,“耶”改“耳”,“国”改“郭”,“火”改“亮”,“清”改“菁”,“秀”改“莠”,“亥”改“开”,“卯”改“荣”,“丑”改“好”。
辛亥之岁,为洪逆在大黄江僭号之始,癸丑洪逆踞金陵,则称“辛开元年”,“癸好三年”。又称历代帝王均为“相”,有所谓改定四书曰:“孟子见梁惠相,相曰:‘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郭乎?’”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评曰:太平军在南京开“删书局”,专门删改历代儒家经书。可笑的是他们并非“去芜存精”,而是玩笑一样大搞荒唐的变字游戏,让人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