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兔死狐狗竟未烹(一)

湘军系的“好”结局

以曾国藩为首的湘军,自筹饷,自练兵,这支处于半独立的军事团体最终消灭了太平天国,立下不世之功。

依理讲,曾氏集团的下场无外乎两种:第一,功高震主,兔死狗烹,被清廷上下联手干掉;第二,曾氏可仿“陈桥兵变”,在南京振臂一呼,提兵北上,由臣而君,取代清朝。

两者选其一,人生大博弈,但拿捏不好,皆是灭族亡宗的大险大恶。还好,饱读诗书的曾国藩选择了第三条道路,以罕见的退让和耐心,终于化解清廷疑忌,得以避免了清末满汉阶层之间最大的一次冲突。

湘军曾国荃部攻陷天京后,当天即发“八百里”快报向朝廷报捷。殊不料,清廷一盆冷水浇下,指责曾国荃大事粗定就擅自回营,语气严厉地表示,如果天京有漏网的“逆首”逃出,定拿曾国荃是问。由此一来,曾国藩只得本人亲自重新上报“天京大捷”的胜报,而且还得让满洲贵族官文领衔分功。

慈禧虽为一妇人,但阴毒过人,她竟然置咸丰帝所讲过的“攻克南京者授王爵”的许诺于不顾,仅仅赏赐曾国藩一等侯爵(连公爵也不给),可谓寡恩至极。

为了打击曾氏兄弟骤胜而骄的气焰,清廷大玩心理战,下诏严查天京金宝的下落与幼天王下落,并声称要追究李秀成、幼天王等人脱逃的罪名。

为此,曾国荃等湘军将领气急败坏,不少人齐聚曾国荃大营,欲逼主帅效“陈桥故事”,拥曾国藩为帝。

清廷虽然对内对外用兵都不在行,玩政治却非常在行。对于湘军可能的背叛,他们早已有所准备,故而当湘军最后关头与太平军浴血死战时,僧格林沁、官文等满蒙大员早得密旨,伺窥于天京左右,时刻准备消灭这支得胜而疲的湘军。

曾国藩本人系理学名臣,皇帝瘾不浓,而且熟读史书的他深知北上争帝的风险太大。深思熟虑之后,他马上自动撤裁了数万湘勇回籍,自剪羽翼给清廷看,以示无篡上二心。同时,他又停解外省厘金,从经济上表态自己绝无拥兵护财、自固自肥之意。

当然,曾国藩也要安抚把脑袋掖在腰带上死拼多年的湘军子弟,他对天京金宝的下落来个死不认账,死活不承认太平天国有“窑金”。

曾国荃等人皆不是有远大谋略的政治家,清廷很知趣,见逼曾国藩裁军辞饷的目的达到,果然不再追问天京金宝下落。由此,曾国荃等人破釜沉舟的造反之心,一下子散入九天之外。

不久,没经曾国荃本人同意,曾国藩擅自上专折,“代替”老弟请求“回籍养病”,更让清廷完全放下一颗心。

综观曾国藩一生,性格方面也有由刚而柔的变化过程。

咸丰元年,曾国藩主动上奏章批评皇帝,惹得咸丰帝大怒,几欲加罪于他。

咸丰四年,湘军攻占武昌得大功,清帝收回任他署理湖北巡抚的成命,曾国藩愤懑欲狂。

延至咸丰七年,曾国藩大闹“情绪”,先是不待诏而回家奔丧,而后又在守制之时主动向朝廷讨要江西巡抚官职,大掉“理学大师”的份儿,致使左宗棠等人对他大肆抨击。

舆论抨击下,曾国藩惊愧成病,几乎整夜睡不着觉。

也恰恰从彼时起,曾国藩幡然省悟,从刚愎逼人变为圆融通达,对上对下日益恭谨,且果然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一次又一次以退为进,终未成为“权臣”而免遭族诛之报。

太平天国兴起以来,内忧外患之中,清廷中庶族地主派与满蒙权贵派之间一直钩心斗角,内斗不止。

庶族地主派以林则徐、张亮基、吴文镕、曾国藩、左宗棠等人为代表,满蒙权贵派以胜保、僧格林沁、官文、崇纶等人为代表。庶族派属实干类型,不少人急功近利,很想有番作为。权贵派恃于出身,骄横跋扈,对汉人心怀猜防。

双方倾轧中,前期权贵派一直得势,比如吴文镕之死(被崇纶逼出城)、曾国藩之抑、左宗棠之被逮(差点被官文以“恶幕”罪名杀头)、袁甲三被斥(胜保大力排挤)、唐巡方被黜(僧格林沁秘密派富明阿参劾这位安徽巡抚),无不显示出权贵派的嚣张。

胡林翼的湖北巡抚之任,如果不委曲求全、奉迎时任湖广总督的官文,按月奉大把银两当例来“孝敬”,想必他在任也不能长久。

不过满蒙权贵派内部也非铁板一块,比如咸丰帝宠臣肃顺明里暗里一直帮衬汉人庶族派。随着镇压太平天国过程的延续,清廷高层深刻意识到汉人庶族派的重要性。即使到了慈禧当政的时代,仍旧大力依靠这些人来镇压太平军和捻军。

虽然处处被辖制、防范,但越来越多的地方大权逐渐为领兵作战的湘军、淮军将领所得。这些昔日耕田平居的读书人,正因太平军才有机会跨马持枪赴江南。十余年间不少人步步高升,因战功而跃升为封疆大吏。

千万军民颈中血,染得湘军顶戴红。

附件一:干王洪仁玕自述

说明:洪仁玕的供词,台北故宫博物院文献部实藏七件。他被俘后,先在席宝田军营有一件“问供”,一件“亲供”。被解送到江西首府南昌后,在南昌府有三件“问供”。随后由沈葆桢提讯,有一份供词。这六件文献中在席营的“亲供”,原题签“抄呈伪干王洪仁玕亲书供词”,是据原亲书供词的抄件。

除以上六件外,还有一件亲笔书写的供词。亲书供词自称“本藩”,提到天王、幼天王、主、上帝等处,都空格或提行出格,显示了他本人天国大臣坚贞不屈的立场。这是今天唯一存有原稿的洪仁玕亲书供词。

洪仁玕供词,对太平天国起因,他本人与洪秀全亲属关系以及他到天京后的太平天国政局研究,有十分重要的参考作用。

(一)在席宝田军营之一——问供(节选)

据洪仁玕供:我身是广东花县人,年四十三岁,系洪秀全的兄弟,(被)封开朝精忠军师干王。今年由湖州保幼天王从湖坊分股走泸溪,出新城,一路只剩得五六千余人,合昭王统下共有万余人。行到古岭杨家牌地方,大兵追到,我军失利被擒,求速杀……

所供是实。

(二)在席宝田军营之二——亲书供词(节选)

(原题“抄呈伪干王洪仁玕亲书供词”)

(供前之情形略)

吾今直认为天朝王爵大臣,只知为臣本分,不知他人如何自处也。况前岁面受老天王遗诏赞襄内外,云:“朕爱弟文才,博览各邦,通达天文风土,弟当注述六部则例及各事有益者,后当尽心辅助幼主,无忘朕命,钦此。”

予即跪谢圣恩,奏云:“弟果有用,固当扶我主,亦当扶幼主,况弟今年四十有余,倘得天佑遐龄,必鞠躬尽瘁,求主宽心,勿令弟心如焚也。”

今忆前诏,言犹在耳,忽负遗命,致失幼主所在,不能追随保护,抚心自问,无以对我老天王,实为罪耳,何敢卖主求荣乎!即解我到北京,或杀我以全我臣节,无遗憾也。

予自少读书,粗知春秋大义。前者吾天王于三十一岁即留须发,游幸天下,与予筹划大计,欲先定南京为开基根本,倚长江之势,握镇江之咽喉,控安庆之上游,先取南七省,次征川陕而东,则大事成矣。殊于癸丑定鼎后,并守镇江、安庆,未定南方即行扫北,似失机宜。

及至己未九年,予因七旬又二老母逝世,为子道终,始进天京,以尽臣道弟道。三月十三日到京,封干天福,继封干天义护京主将。

四月初一日,改封九门御林开朝精忠军师干王,赐福千岁同八千岁,登朝出入八炮,妻封王娘,子封嗣君,府称天府、称殿,另赐龙章凤诏一道曰:“朕意诏干胞知之,敬爷敬哥总无空,老父大兄赐光荣,得到天堂享天福,福子福孙福无穷。朕念胞为朕受辱者屡矣,果然志同南王,历久弥坚,诚为板荡忠臣家军师,可为万世法,但报胞以干天府王爵,子孙世袭,永远光荣,胞其靖共尔位,毋忘朕命,钦哉。”

但因初□□□□□□自恃扶主之功,不服爵居其上,及圣诏诏明,又见予登堂论道,侃侃而谈,一切文臣珍重者无不叹服,乃悉言曰:“孔明进而关张不服,韩信将而樊哙有言,此等不足以阻殿下也。”予恐军心散乱,具本屡辞,蒙诏:风浪暂腾久自息。予作有履历及天文理势、资政新篇,各皆心服。

毕竟武官众口沸腾,予见众将中唯陈玉成忠勇超群,乃保奏王爵,旨准封为英王,诏明内事不决问干王,外事不决问英王,内外不决问天王,众心翕然凛遵,俱服节制。于天王万寿前,封李秀成为忠王,李世贤为侍王。

而忠王即具禀求示以行征之策,予以兵要四则答之,末言目今定策不能形诸笔墨,祈为细心推行可也。

旋即由江浦回京,踵府三次求救当攻取之策于见其求教心切,乃答曰:本军师前在粤东时,知天京四面被围,乃不避艰险生死,直造天京,欲有以救之耳,岂贪禄位而来乎!今京都被围,止有江北一线之路运粮回京,何能与敌争长?为今之计,可潜师远出攻击其背之虚处,彼外无余兵相救,必请围京之兵以救之,度其离京既远,即行撤攻潜回。”约定英、忠、侍王合解京围,此必有建瓴之势也。

忠王曰:“果如此,足见殿下妙算矣,倘解围后,又将何以进取乎?”

予曰:“有策,一指点间可知矣。请弟思之,我天京南距云贵两粤,西距川陕,北至长城,俱约六七千里之遥,唯东至苏杭大海,不及千里,乘胜而下,一鼓可成。”

那时地广库丰,吾得□□□□买用火轮船二十个往来长江,上通荆楚,下通闽粤,发兵一支由江西进两湖,发兵一支由江北进荆襄,武昌得,则长江既为我天京之保障,南方可传檄而定矣。然后操练兵马,安抚良民,自川陕而东,则无粮以应北京,其势必危,吾事济矣,弟其留心勿忘可也。

忠王即回府具禀谢指教之恩,次晚又来禀求将浦口、江浦二处兵马撤去。予曰:“若撤此二路,兵去,则一线之路既断,江北之粮不能进京,其势必急迫,若请安省英王之兵去,又恐安省有急,若如弟高见撤兵,未审京内粮饷足支几久也?谅弟必筹之熟矣。”

忠王曰:“吾必遵殿下长策,远击虚处,求兄宽心,求主勿虑,吾誓报我主知遇之恩也。若虑粮乏,可问赞王,足支三年也。”回府后,又具禀求宽心勿疑。

吾批之曰:“言如是,行如是,事事有济。”

伊又着人面谢,凛遵十字而行也。即行备办缨帽号衣,伪装敌兵模样,一路前行,不曾走漏。直至杭州城门,地方官出迎,言某官老爷败兵回城,众亦信为实。

及近城门,众欲动手抢马,遂觉而闭城门。不能直进,乃掘地垄而入,城中大乱而散,唯内城死守不下。

谅京围之兵既撤,遂约攻湖州之侍王返斾解京,以烟火为号,英王由太平关取上河头关而下,侍王攻燕子山背而入,忠王剿淳化镇下路一带。于庚申三月二十六日,遂大解京围,会议进取之策。

英王求解安省之围,侍王议取福建,唯忠王执遵吾之前议,进取苏常,然后分兵进取江之南北,两路直到湖北会归。议定奏主,果如所议。遂大破丹阳、常州、苏省各郡县。唯上海县未下,碍有洋行,恐伤和好。

我天王知予在外洋四载,熟悉各邦洋人情性习俗,而洋人亦知予识其举动礼仪及天文地舆历数物理,必能和酌妥议通商和好章程,乃降诏令余往苏邀洋人来会,颇能如议。而忠王自恃兵强将广,取上海如掌中之物,不依所议,云我天王江山可以打得来,不能讲得来也。

众洋人知不能和乃去,仍多有保护洋行者。而忠王遂发师进取,见是空城,遂掠取洋楼物件,被洋人伏兵杀起,出其不意,败回苏城,此刻始信吾议,然究不肯认错也。

辛酉十一年,各王据守疆土,擅支粮饷,招兵自固,图升大爵,致调点不灵,安省少援。

正月初一日,奉诏招兵渡江,又蒙诏交尊王刘庆汉统往黄梅、广济,以解安围,予奉旨回朝掌政。冬月,安省失守本章触怒天王,革去军师、总裁、王爵,旋念各爵方命缓援,论罪降级有差,升复予之原爵,不复军师,以昭炯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