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从改良到革命的分野

1840年的鸦片战争,是一道分水岭。此后,中国社会自上而下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化。

鸦片战争以前,中国是东亚最典型的传统的高度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政治生活以皇帝为中心,完全由一个职业的官僚系统垄断,而这个官僚系统也不过是皇权的附属品。因为,中国皇权的来源是“天命”,具有无可辩驳的合法性(中国“革命”这个词语的原意,就是一个朝代帝王的“天命”被革,而非一般现代意义上的“革命”),而它的经济,则是马克思所称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自然经济。

当然,传统中央集权的中国官僚制度,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腐朽和没落,它的精细程度其实堪比现代官僚制度,具有高度理性化色彩。可惜的是,在陈旧“传统”观念下,正是这种具有极强自我修复能力的制度和系统,以其绝对封闭的、水泼不进的特质,反而最终成为僵化帝国迈向现代化的绊脚石。

所以,在鸦片战争之前,历代中国政治的变迁,局限于朝代的、种族的、一家一姓的变化,并不是政治秩序和政治制度的变迁,在政治原则方面,一直没有推陈出新的质变过程。

清朝的统治,也是“万代皆行秦制度”的一种翻版,只是因为它“异族”的身份,自始至终都让汉民族中间的有识者质疑这种统治的合理性。

清朝中央政府的核心,是内阁和军机处,下设行政六部、诸院、诸寺等机构。军机处和内阁虽都是皇帝的辅助机关,但由于军机处是皇亲国戚参与的议政班子,地位一直在内阁之上。六部制看似沿袭于明代,可清朝六部官职的设置,一直带有明显的民族歧视色彩——满人居于汉人之上。所有的行政权力,最后皆集中于皇帝一人之手。而清朝地方的省、道、府、县四个级别的官员,都直接对皇帝负责。也就是说,相对而言,清朝政府对于基层里社、保甲的控制,没有那么严密,行政力度基本下延不到基层中,只是凭借地方士绅和家族控制间接统治。

由此,在广大农村地区,清朝的行政控制就留下了一个空心的夹层。这个夹层的作用非常大,它既可以稳定社会基层,又可以在合适的条件下变成反对政府统治权威的力量。由于长期的封闭和僵化,清朝农村基层一直处于停滞、闭塞的状态。

鸦片战争开始后,西方殖民者的坚船利炮,最终摧折了中国传统社会制度的一切基础,政治、经济、社会、思想,都忽然暴露在凛冽空气中,在混乱和灾难降临的同时,加速了中国社会的转型和剧变。从此以后,华夏中心的“天下”概念一去不复返了,清朝先前妄自尊大的“朝贡体系”,全为被迫与洋人定下的“条约体系”所替代。

赔款、割地、开租界、最惠国待遇、治外法权、通商口岸等,一系列触目惊心的新名词,让中国人在惶骇中,开始对这个全新的世界进行更加认真和实际的思考。在传统的自然经济遭受灭顶之灾的同时,中国被迫纳入世界的经济体系循环之中。由此,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得以形成,中国各阶层的心态受到极大扭曲,最终孕发出一种几近畸形的民族情绪,最突出的爆发,则表现为日后的义和团运动。

对晚清政治格局影响最大的,当属太平天国运动的发生。这场国内战争,使得清王朝元气大伤,统治根基被严重削弱。地方军事集团,特别是以汉人为主的军事集团由此勃兴,日渐影响清朝的中央集权统治。这种结果,也促成了地方势力的膨胀,增加了地方大员的军事迷信程度,使得政治朝军事化的方向发展,原先的文官政治体系逐渐出现崩垮的迹象,为日后军阀争战和统治埋下了深刻的伏笔。最早以湘军为首的地方势力不仅有地方的行政权力,还有财政的自主权,逐渐使清廷不得不对地方开始了严重的依赖,由此以往,国内离心离德的气氛日益浓厚,从而造成了中央政权权威性的日益降低,先前的大一统统治力被一扫而空。

戊戌变法的失败、六君子的被杀和自立军首领唐才常的被害,是清末改良最终激变为“革命”的关键。孙中山的反清活动虽然比“公车上书”还要早,但最初,他在国内的影响非常微弱,远远不能与康梁的维新变法相提并论。正是谭嗣同、唐才常所流的鲜血,最终使得中国一帮有为青年痛定思痛,他们深刻认识到,改良的道路在中国行不通,泪眼擦干之时,忽然转向革命一途。

最深刻的变化在于,戊戌变法失败后,鲜血与屠杀,使得汉族知识分子原本理性的心态,逐渐为一种焦虑的激进所替代。他们的危机感如此迫切,昔日温情脉脉的改良,遂激变为“只争朝夕”的革命。

从1901年东京《国民报》创刊开始,革命和仇满,在新青年中成为蔚然时尚的两大宗旨。即便那个时候,在国外华侨界,革命派的影响依旧远远逊于改良派,真正主张革命的团体,也只有孙中山的“兴中会”,而康梁的保皇会,在美洲、南洋竟然有十一个总部、一百零三个支部,势力遍及五大洲一百七十个华埠,会员达十万多人。

1903年之后,随着拒俄运动的兴起,改良思想迅速被革命思想所取代。

由于沙皇俄国进一步侵占我国东北地区,全国人民同仇敌忾,在日本的留学生甚至组织起“拒俄义勇队”,通电清政府,要求作为前锋军出兵抗俄。面对如此的爱国行动,短视的清廷竟然认定是“名为拒俄,实则革命”,命令驻日公使与日本政府联手,取缔了学生的爱国组织,并下令各地督抚对于回国表现激进的学生随时可以“就地正法”。如此,昏庸的清政府完全把国内一致对外的矛头转向了自己,使得清廷在国人眼中变成了“洋人的朝廷”。

悲痛欲绝之余,中国有识青年中的大部分,从此在情感上与清廷完全一刀两断,他们痛论国事,下决心推翻这个腐朽的朝廷。留日学生中的绝大多数,本来是愿为清政府前驱挽救国家危亡,此后,他们的宗旨却突变为“养成尚武精神,实行民族主义”,并组织以暗杀破坏为主要手段的“军国民教育会”,纷纷回国从事以刺杀清朝大僚为主的激进革命恐怖活动。

在《苏报》案啼笑皆非的大戏中,清廷竟然作为原告,向租界当局控告自己的国民,虽然最终他们把邹容、章太炎关进了大牢,却使国内人心完全不可挽回。从此之后,排满主义已经深入人心。

《革命军》《猛回头》《驳康有为论革命书》,恰似三颗重磅炸弹,在中国思想界掀起了轩然大波。特别是陈天华字字血泪的痛陈,让国人感受到亡国灭种的急迫和迫在眉睫的危险:

俄罗斯,自北方,包我三面;英吉利,假通商,毒计中藏。法兰西,占广州,窥伺黔桂;德意志,胶州领,虎视东方。新日本,取台湾,再图福建;美利坚,也想要,割土分疆。这中国,那(哪)一点,我还有分?这朝廷,原是个,名存实亡。替洋人,做一个,守土官长;压制我,众汉人,拱手降洋。

“革命”的呼声,此后完全替代了“改良”的呼吁。1905年夏天,同盟会在东京的成立,标志着从前分散的革命小团体的融合和壮大,“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愈加鲜明和无忌,革命风潮已经愈演愈烈,无法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