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乐极生悲
旅途,旅途。旅途中的风景,乃我平生最爱。
作为大齐的太上皇,迄今为止,我的人生非常完满。如果不是气疾时常困扰我,或许我的生命会更美好。
经过洛阳之战,我大齐军队大胜。西贼,不,周国,开始和我们大齐讲和了。南朝的陈国,也常常派遣使臣来。大家彼此交换礼物,互通消息。北方的突厥,只要不时送他们金银珠宝和女人,那些野蛮人也会见好就收。所以,我大齐的现状,非常安全。
即使是暂时的安全,也是安全。短暂的人生,身为帝王,操心万代之事,太愚蠢了。
欲望这种东西,越难得以满足的时候,它就越强烈。如果非常容易地得到满足,一定会削弱欲望带来的快感。比如,我现在临幸女人的快感,还不如排尿的快感强烈。饮酒后憋尿,撒掉,多么惬意。撒尿,比起喷射的那一刻,不仅不逊色,感觉反而更舒适,快感更久长。
酒,旅行,风景,肆意地放纵,这些,让生命充满了实实在在的不朽意义。
邺城,晋阳;晋阳,邺城。这条路,我是多么熟悉啊!自我父亲神武帝高欢时代起,我就无数次往返于这条路上。我的少年时代,是多么快乐啊!那个时候,我真的无忧无虑,没有任何事情需要我来操心。我们父子、兄弟之间的情感,又是那么真挚。甚至在当时,我与魏朝的皇帝,即我大哥文襄帝高澄的小舅子,我的二姐夫,那位风神俊美的孝静帝,关系也非常不错。孝静帝只是我父兄的傀儡,但他身上那种魏朝皇族飘洒风流的气派,举手投足间的皇家典范,任何人无法模拟。可惜,他一直被我父亲和大哥圈于邺城,从来没有走出过皇宫范围,更不用说踏上去往晋阳的路程了。如果我二哥文宣帝高洋做皇帝后不把他毒死,或许,我现在能和那位孝静帝一起打猎、跑马。
晋阳,待了几个月,我又厌倦了。人生的厌倦情绪,自从做帝王以来,潮水般地多次侵袭我。
旅途,是抵抗厌倦的最好的方式。
无论春夏秋冬,旅途中的景色总能打动我的心。荡漾的水潭,杂草丛生的小径,崇山峻岭,低矮的山丘,即使是晃入我眼帘的一只不知名的小花蝴蝶,都会让我在纵深的风景中感到迷人的魅力。
禁卫军的人数很多,我从来不让他们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晃悠。前队在三十里以外,后队也在三十里以外。这些粗鲁的军人,千篇一律的杀人头脑,纯粹是用来吓人的鹰犬而已。
在我身边,除了皇后、和士开,只有十几个侍候的宦者和宫女。所以,我保证我能看到的,是一个广袤的、非悉心安排的、无人打搅的世界。
如果不是最近气疾一再发作,我一直以来喜欢自己骑马行进。当风扑面而来的时候,春天的柔风,冬日的罡风,甚至秋天夹杂冷雨的飒飒阴风,都感觉那么亲切。所有的一切,让我回忆起昔日我的父亲神武帝在世的时候,我在这条路上度过的那些美好的、充满热切盼望的日子。
现在,我不得不坐在特制的车轿里面。骑马会使得我突犯气疾。这种毛病,如今越来越频繁发作。每一轮新的发作,都要比上一轮时间延续得更长。上个月的一次发作,几乎要了我的性命。我的整个喉咙、气管,似乎全部堵住了,噎得我完全喘不过气来。如果不是大臣徐之才为我调制了一剂新药,可能我就会憋死过去。
不知道到底什么原因,最近我的身体每况愈下。只要是喝酒过多,或者赶上天气忽然转凉,我就会发病,症状是喘息、气促、胸闷、咳嗽。我的气疾发作,尤数夜间和清晨更甚。
每次发病前,我的鼻子、眼睑都会感到发痒,然后就是打喷嚏、流涕、流泪,继而就是无尽的干咳。咳嗽过久,我就会呼吸困难,胸闷至极。有时候,我的胸部似被千斤重石所压。辗转反侧中,即使是深更半夜,我也只能被迫端坐,根本不能平卧。我要把头向前俯,两肩耸起,两手撑膝,在宫女的帮助下用力喘气。令人烦躁的是,这种姿势,我要一直保持好久,煎熬久之,一拨发作完才会自行缓解。
最近的一次,我胸部疼痛异常,呕吐不止,甚至一度大小便失禁。
从前,我的病每十天左右发作一次。立夏以来,几乎是每两天就发作,不间断的头痛、头昏、发烧,加上不断添加的药剂,往往使得我神志模糊、嗜睡不止。
昏迷中,我恍然见到天上飘过一朵巨大的白云,从中有五色斑斓之物闪现,冉冉而下。稍稍近前,五色物幻化成一位美色妇人,伫立于离地数丈之遥,亭亭玉立。半梦半醒间,再仔细看,美妇人的眉目相貌愈来愈清晰,最终变为观世音的模样。
恍恍惚惚中,和士开为我找来神医徐之才疗疾。
徐之才为我诊脉后,马上声称:“陛下所见是幻觉,乃平素色欲过多,大虚所致。”言毕,他立刻开立处方。
宫人马上把药剂煎来,端至床前。
仅服一剂,我的幻视就有改观,发病时眼前幻象的美妇人,便觉稍远。再服一剂,美妇人还变为五色斑斓之物。两天内,六剂汤药过后,我气息平定,神清气爽,似乎从来没有得过病一般。
徐之才,真是医术高妙之人。他,本来是南朝丹阳人。他的父亲徐雄,在南朝的齐国,曾官至兰陵太守,当时就已经以其精湛的医术名闻江南。徐之才幼而俊发,据说他五岁时候就能背诵《孝经》,有神童之称。甫年十三,他已经被召为太学生,精习《礼经》《易经》。到了南朝梁国宗室豫章王萧综出镇江都的时候,徐之才被召为镇北主簿。
那位梁国的豫章王萧综嘛,本来是南朝梁国武帝萧衍之子。萧综的母亲吴淑媛,原来是南朝齐的废帝,也就是东昏侯萧宝卷的妃子。萧衍自立为帝后,因吴淑媛貌美有才学,纳为己妃。入宫后七月,即生下萧综。当时宫中,都怀疑萧综非武帝亲生,而是齐国的东昏侯萧宝卷的骨血。萧综长大以后,得知此事,就去盗掘东昏侯的坟墓。他刨出尸骨,用自己的血液滴在尸骨上,滴血认亲。果然,萧综看见他的血液能渗入萧宝卷的枯骨中。半信半疑间,萧综回府,杀掉一个自己的亲生儿子。他用自己的血与被杀儿子的尸骨进行试验,发觉血液仍能渗入骨中。于是,萧综深信不疑,他本人肯定是被萧衍推翻的齐废帝东昏侯萧宝卷的血胤。后来,他寻找机会投奔魏朝,改名萧缵。
当时的魏朝视之为奇货,任萧缵为司空,封之为齐王。萧缵叛逃的时候,其属下奔散四走。作为主簿的徐之才跑到彭泗,为魏军抓获。
萧缵听说后,急忙向魏朝皇帝报告说徐之才有神医之术,堪当大用。
魏朝孝明帝孝昌二年(公元526年),徐之才来到洛阳。由于精通医术,长于经史,他得到王公大臣的礼遇,被封为昌安县侯。
我父亲神武帝高欢任魏朝大丞相的时候,特意把徐之才召至晋阳,对他的口才和医术留下深深的印象,礼遇颇厚。
我大哥高澄被刺,二哥高洋掌权。其后不久,二哥就想代魏称帝。当时,包括我母亲和众多的勋臣在内,多数人对此持异议,唯独徐之才上表赞同禅代,并对我二哥说:“千人逐兔之时,如果一人得之,诸人之念咸息。所以,大王一定要早定大业,不要犹豫不决!”同时,他凭依他本人在天文、数算方面的知识,多次呈递图谶,极力劝二哥高洋取代魏朝自立。
我二哥文宣帝高洋践祚后,为了报答拥举之恩,自然重用徐之才。加之徐之才为人戏谑滑稽,大得我二哥欢心,被封为侍中的高官。
日后,我六哥孝昭帝继位,徐之才凭借他高超的医术,多次治好我母亲娄太后的病,得赐银帛无数。与其说徐之才是凭恃文才和吏才得用,不如说是他的高超医术使他获得高官厚禄。
我每次发病,均离不开徐之才。尤其是上一次,假如没有他投以奇药,我真不知能否熬过那一关。
入秋之后,我连服徐之才开的药剂,感觉非常不错。从上次发病到如今,已经有两旬,我气疾一次未犯。
我高兴,和士开也高兴。在和士开的建议和竭力劝说下,为了酬功,我下诏大大奖励徐之才,以左仆射的官衔,实授他兖州刺史。
临行前,徐之才预先开出数剂药方,以待我日后可能发病之用。所谓未雨绸缪,提前准备好药剂,本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下雪了。
河流开始结冰。冷风一吹,彻骨生寒。虚无缥缈的天空,飘下那么多纯白色的雪花,风呼啸着吹,北方的大地似乎一下子就黯淡了。
邺城很快就要到了。被烧毁的宫殿,听说已经完全修葺一新。此时此刻,我是多么希望快些到达邺城啊。
貂裘和轿中的暖炉,似乎都不能抵挡外面凛冽的寒风。雾霭,烟尘,雪花,所有的风景都失去了意义。世界模糊不清,让人思及混沌初开的刹那。
我的背部开始隐隐作痛,我的胸部感到巨大的压力,一种不祥的预感氤氲在我的心头。
天,越来越黑。我急忙呼唤和士开到我的御帐,让他马上催唤徐之才回来。我现在很后悔,不该外派他到兖州去做官。他所留下的药剂,我两剂当作一剂吃,忽然就不管用了。
官驿急催,不知道是否能够使徐之才尽快赶到我的身边。我身边其余御医束手无策,只有徐之才开的药方,才能有效治疗我的气疾。
随行的御医有几十个人,可是他们均表示徐之才的药方是秘方,其中的几味药是西域特有,一般人很难得到。即使有,他们也不敢轻易在治疗中使用。
记得徐之才在我身边的时候,他说我的气疾属于肺虚症。给我治疗的时候,他着重补肺益气,下药以健脾化痰为主。在我印象中,他常常使用参苓、白术这两种药物。由于我肾气虚弱,他治疗的时候一直强调补肾纳气。
而我身边的御医,大多数认为我的病是寒哮所致,病因在于天寒气冷。确实,这些御医所讲的不无道理。我怕冷,舌苔白薄,脉弦浮紧,这些都是寒哮的症状。但是,有时候,我喝酒过后,气粗息涌,喉中痰鸣如吼。特别是我饮过烈酒之后,往往胸高肋涨,阵发呛咳,吐出的黏痰,黏浊稠厚。由于排吐不利,我往往烦闷不安,口苦舌僵。这种症状,又特别像热哮。
其实,我太过大意。先前天气热,我的病好转大半,我便产生麻痹,以为日后再不会复发。
没想到的是,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寒冷,可能是我旧病复发的源头。
天色更黑了。我熟悉的那种窒息的感觉,慢慢袭来。
看得出,和士开忧心忡忡。我的胡皇后,着急得脸色铁青。她已经派人前往邺城立刻把我们的儿子、皇帝高纬找来。这种安排,给我一种很不好的暗示。难道,我要死了不成?
四年前,我二十八岁,成为大齐的太上皇。看着我自己的儿子登上了帝位,那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啊!如果,万一,如果万一我要死了,我也不会像二哥文宣帝和六哥孝昭帝死前那样。他们死前,都放不下心。他们死的时候,都不能合眼。因为,他们没能看到他们自己的儿子登上帝位。
三十二岁,这是一个坎吗?作为太上皇,我现在也只有三十二岁。我大哥文襄帝高澄被杀的时候,二十九岁;我二哥文宣帝高洋死的时候,三十四岁;我六哥孝昭帝高演死的时候,仅仅二十七岁。我们高家爷们儿,似乎,四十岁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高坎!
沙漏在滴。我听得见。每一粒沙子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入耳。我的意识有些模糊了。胸口上面的巨石,越来越重,越来越沉。似乎有一只手,在卡我的脖子。
我不怕!我杀了好几个侄子,我不怕死去的大哥、六哥报复我。如果他们换成是我,他们也会这样做。我敕建了那么多的寺庙,供养了那么多的僧人,所有这些,足能赎取一切罪孽吧……
但是,死亡,来得如此出其不意,出乎我的意料。我还没享受尽帝王精彩的人生。如此盛宴,我才刚刚喝了几口酒而已。这种留恋,常人无法想象。我沉重的、多病的肉身,竭力想飞跃生命的轮回。
事情真的越变越坏。我闭着眼,却能听到和士开的哭声。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他的哭声更大了。
“别辜负我啊!”我拼尽最后的力气说。我自己我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当我的喉咙被无形的手死死卡住,有那么一刻,非常痛苦。我最后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是我的胡皇后那张焦虑的脸。她并没有慌张,只显得焦虑而已。
用来做解除用的傩舞,乐声嘈杂,徒增烦恼。一个巫祝喃喃而念,我听得清清楚楚:“谨奉黄金万两,用祀上天,消除地下死籍,急急如律令!”
“陛下,再等一下,我们的儿子来了。”胡皇后说。
一张脸立刻靠近了我。是我的儿子,大齐皇帝高纬的脸。他的脸上,虽然已经长出了类似胡须的绒毛,但他依旧显得那么稚气。他太柔弱了。我忽然感到有些后悔。我太想见我的二儿子高俨了。东平王高俨,年纪虽然比高纬小一岁,但他的威严气质,多么类似我威武赫赫的二哥文宣帝高洋啊……如果他做皇帝,我大齐的江山可能会更久长……但是,我已经说不出话来。
痛苦,漫长的窒息的痛苦。周围的一切完全模糊了。
血液都涌到我的眼睛里面,浓痰,或者其他别的什么东西,堵塞着我的喉咙。我完全不能呼吸。
可能是几个时辰,也可能仅仅是一瞬间。我感到豁然开朗,周围的一切都焕然一新。大概是没药强烈的气味,让我最后产生了一丝感觉吧。
我慢慢地升起,俯视着一切。自上而下,我看见我自己合眼躺在巨大的床上,礼官在给我换上白色的丧服。
和士开哭得几乎昏死过去。我的胡皇后,我的儿子高纬,都愣愣地伫立着,他们的脸上似乎没有多少痛苦的神情。
侍者很快把我儿子高纬扶走,床前只剩下和士开和我的胡皇后。
“都怪我不好,嫉妒徐之才,怕他受宠于太上皇,是我建议把他升官外放。如果他在这里,有他的奇药,太上皇不会这么快离去啊……”和士开哽咽不止。他的那张俊美的、已经不年轻的脸,被痛苦的泪水浸泡得有些变形。
胡皇后向上望着,似乎在和我对视。良久,她说:
“没有什么,一切该来的,都会来,一切该去的,都会去……毕竟,现在我们大齐有皇帝。你,我,皇帝,我们三个人一心,还怕什么!”
胡皇后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脸上焕发的一种奇怪的光彩。她脸上没有任何戚容,反而出现一种掩饰不住的欢快。
我已经死了。所以,我对这一切,忽然感到完全不重要了。在我灵魂出窍的关头,我的意识中,只有对人生无尽的悲悯。